一帶江山如畫宋·孫浩然【離亭燕】詞賞析

一帶江山如畫，景物向秋瀟灑。水浸碧天何處斷？霽色冷光相射。橘樹荻花洲，掩映竹籬茅舍。

天際客帆高掛，煙外酒旗低亞。多少六朝興廢事，盡入漁樵閒話。悵望倚層樓，紅日無言西下。

孫浩然是北宋詞人，生平不詳，所作今存僅兩首。其人雖不顯，但這首作品卻是古代山水、懷古詩詞中的名篇。它寫的是古金陵，即今江蘇南京。

南京地處長江下游，故詞人落筆便寫長江。『一帶』二句，隋文帝稱長江為『一衣帶水』，這裏藉以形容長江遠遠望去像一條細長的衣帶。『山』則由『江』牽連而及。『向秋』，近秋。『瀟灑』，清麗疏朗。『水浸』二句，謂江、天相接，界線難分，雨後初晴時的天色與秋水的寒光互相映射。『霽』，雨止。『橘樹』二句，寫江邊洲渚，橘樹蘆花遮掩映襯着竹籬圍繞、茅草覆頂的農舍。橘黃葉綠，荻青花白，卻不用顏色字點明，樸素之中，暗含絢爛。『天際』二句，寫江上客船遠去，雲帆高懸；陸上酒肆林立，旗幟堆疊。『天際』即天邊，『煙外』謂煙靄背後，皆言遠望所見如此。一『低』字寫出居高臨下的視角，為下文『倚樓』之伏筆。前後文皆散句，此二句則用對仗，見出句法之錯落有致。

以上寫景狀物，以下轉入懷古抒情。南京本是六朝古都，數百年事，萬緒千端，巨著尚難盡述，何況幾十字的小詞？詞人聰明，絕不糾纏、黏着於具體史實，運筆直如庖丁解牛，遊刃於『虛』——只說『不知有多少六朝興亡舊事，如今都成了漁父樵夫閒談的話題』，詠史如此，可謂『不着一字，盡得風流』。接以『悵望』二句，仍然用此筆法。懷古之情，只一『悵』字點出，基本上屬於以敘事、寫景作結：閒倚高樓，望紅日無言西下。

古希臘詩人西蒙奈底斯說：『詩是有聲畫。』此詞開篇即稱『江山如畫』；以下自『水浸碧天』到『酒旗低亞』一連串景語，清麗曠遠，無一字不堪入畫；而北宋著名畫家王詵也真的將它們畫成了一幅畫——【江山秋晚圖】。然而，『多少六朝興廢事，盡入漁樵閒話』卻畫不出；『紅日無言西下』，『無言』也畫不出。而一篇之神韻，偏在此二處！末句尤為精彩，古代哲學家老子所謂『大音希聲』。空諸所有，方能無所不有。一切遐想、沉思，無限感慨、怊悵，都以『無言』說盡。虛渾而靜穆，自是詞中之華嚴境界。

【離亭燕】詞境虛實相生論

孫浩然【離亭燕】一詞，誠如帖中所言，乃北宋懷古詞之圭臬。其妙處正在於虛實相生的藝術造境，非獨以寫景見長，更在空際傳神處見功力。

上闋實筆繪景，卻暗藏虛靈。"一帶江山如畫"起筆即化實為虛，以"畫"喻景，將物質空間升華為藝術空間。"水浸碧天"二句尤見匠心，"何處斷"三字設問，使實景頓生縹緲之致。橘樹荻花、竹籬茅舍的田園意象，實為六朝金粉的反襯，在樸素中暗含歷史滄桑的底色。詞人寫景深得"遠觀取其勢"之妙，天際客帆、煙外酒旗的構圖，恰似北宋山水畫的"三遠"法度，在平遠中見深邃。

下闋虛筆詠史，而實景托之。"六朝興廢"不落具體史實窠臼，正如司空圖【詩品】所言"不着一字，盡得風流"。漁樵閒話的意象，源自【楚辭·漁父】的隱逸傳統，將沉重歷史舉重若輕地轉化為民間敘事。結句"紅日無言西下"，深得莊子"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的哲學意境，落日意象既是實景描摹，又是時代更迭的隱喻，在"無言"中蘊含無限悵惘。

此詞最得神韻處，在於實現了詩畫互通又超越畫境的審美境界。王詵【江山秋晚圖】雖能狀其形，卻難傳"興廢事"的歷史縱深與"紅日無言"的生命感悟。詞人通過"有聲畫"與"無聲詩"的交融，在虛實之際構築起多層意蘊：表層是金陵秋色，中層是歷史沉思，深層則是宇宙人生的永恆追問。

孫氏此作，實可視為北宋文人詞"尚意"特質的典範。其藝術成就不僅在於"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更在於"含不盡之意見於言外"，在八百字篇幅中完成了從具象到抽象的審美飛躍，展現出中國古典詩詞"咫尺萬裏"的藝術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