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的『五不』：逆詐，不億不信

上一篇我們講到孔子的『不逆詐，不億不信』。孔子是在告訴我們：被騙一兩次，根本不能證明你是傻瓜，更不會損害你的人格。因爲別人是用合情合理的方法騙你的——你不是相信了壞人，而是相信了合情合理的東西。對合情合理的東西的信任，是人生的必要信念。如果因爲害怕被騙，犧牲了這樣的必要信念，才是人生最大的損失。

其實，【論語】之中，孔子不僅有『不逆詐，不億不信』這兩個『不』，他還有另外三個『不』，一樣的重要，我姑且把它們合稱爲孔子『五不』。

我們知道，孔子很推崇伯夷、叔齊兩兄弟，說他們是『求仁得仁』。確實，『義不食周粟』的兩兄弟，道德上自律極嚴。但是，【論語·公冶長】中，孔子又爲我們描述了伯夷、叔齊的另一副面孔，說他們『不念舊惡，怨是用希』。有人把『怨是用希』譯成：別人對他們的怨恨就少了。這當然也可以，但我覺得似乎更應該直接譯成：因爲他們對別人不念舊惡，所以他們的內心就沒有對別人的怨恨。這樣不僅從語法上講更通達，意思也更好。

你的內心沒有對他人的怨恨，對誰最有好處？不被怨恨的人當然會得到好處，因爲你不怨恨他，也就不會去傷害他。但是，最大的受益者還是你自己，因爲你的內心會因此而陽光，而輕鬆，而乾淨，輕輕鬆鬆，清清爽爽。

相反，如果你的內心充滿了對別人的怨恨，儲存著過多不良的心理能量，你的心靈必然是扭曲的，心理負擔必然是沉重的。所以不念舊惡，不記仇，對別人有好處，對自己更有好處。

一顆沒有怨恨的心靈，一種健康的與人爲善的心靈，是多麼輕鬆。

要獲得人生的快樂，伯夷、叔齊爲我們做了個好榜樣：不念舊惡。孔子也爲我們做了一個榜樣，他曾感慨：『莫我知也夫！』子貢以爲老師鬱悶，就說：老師，怎麼沒有人了解您呢？孔子回答說：『不怨天，不尤人，知我者其天乎！』(【論語·憲問】)

他一生遇到那麼多挫折，受過那麼多打擊，但內心仍然那麼快樂，沒什麼抱怨。對人也好，對事也好，對社會也好，他的心情依然平靜、溫煦而友愛。靠什麼？就靠這兩個『不』：『不怨天，不尤人』！

這樣的境界，莫我知也夫！知我者其天乎！

不逆詐，不億不信，不念舊惡，不怨天，不尤人——此『五不』中，包含著人生的正知正見，包含著對他人的寬恕和自我的放下，包含著對天命的認同和領受——這樣的智慧，爲聖人所擁有，爲我們所追慕。（鮑鵬山）

【論孔子"五不"之道的精神境界與當代價值】

孔子所倡"五不"之道，實爲君子立身處世之圭臬，蘊藏著深刻的人生智慧與精神修養。今試析其要義，以明聖賢之道不惟適用於春秋之世，於當今社會尤具現實意義。

首論"不逆詐，不億不信"，此語出自【論語·憲問】，朱子注曰："逆，未至而迎之也；億，未見而懸度也。"孔子非教人輕信，而是強調當以正直之心待人。程樹德【論語集釋】引鄭玄注云："不先疑人詐，不億度人不信。"此中深意，在於保持心靈的本真狀態——既不因懼憚受欺而預設立場，亦不以主觀臆測替代客觀判斷。如王陽明所言"心外無物"，人心若常懷猜忌，則所見無非詐偽，終成自困之局。

次言"不念舊惡"，伯夷叔齊之德，正在其能"怨是用希"。【大戴禮記】有云："君子不先人以惡"，與孔子此訓一脈相承。錢穆【論語新解】特別指出，此非姑息之仁，而是"心量廣大"的體現。心理學研究顯示，怨恨情緒會導致皮質醇水平持續升高，而儒家這種"以直報怨"（【論語·憲問】）的態度，實爲最符合身心健康的處世之道。

再論"不怨天，不尤人"，此乃孔子周遊列國、厄於陳蔡時的精神寫照。皇侃【論語義疏】解爲"天命當如此，故不怨也；人事當如此，故不尤也"。這種"知天命"的達觀，與莊子"安時而處順"（【莊子·養生主】）看似相通，實則迥異——孔子是以積極有爲的態度接納現實，而非消極避世。現代積極心理學所倡導的"接納承諾療法"(ACT)，與此古訓竟有異曲同工之妙。

五者看似獨立，實有內在邏輯："不逆詐""不億不信"是對外物的客觀認知，"不念舊惡"是對過往的釋懷，"不怨天""不尤人"則是對現世的超然。層層遞進，構成完整的修養體系。曾國藩【挺經】所言"未來不迎，當時不雜，既過不戀"，正是對此精神的絕佳詮釋。

在信息爆炸、人際關係複雜的當代社會，"五不"之道更具特殊價值：社交媒體時代尤需"不億不信"的審慎態度，職場競爭中當存"不念舊惡"的胸襟，面對人生起伏更需"不怨不尤"的定力。此非消極退縮，而是如【周易】所言"君子以自強不息"的積極智慧——以澄明之心觀物，以寬厚之德待人，以從容之態處世，方能在浮躁時代保持精神的高度與生命的質量。

要之，孔子"五不"非僅處世技巧，實爲通向"從心所欲不逾矩"（【論語·爲政】）的修養階梯。今日研讀此道，當如錢穆先生所言："須從自己心體上認取"，方能得其真諦。

【論孔子"五不"處世之道中的生命智慧】

孔子所倡"五不"——不逆詐、不億不信、不念舊惡、不怨天、不尤人，實爲儒家處世哲學的精微體現。此五者非孤立德目，而是一套貫通內外的生命實踐體系，其中蘊含著對人性的深刻洞察與對天命的超然體認。

一、"不逆詐，不億不信"：信任的倫理邊界
【論語·憲問】載此二句，歷來注家多解爲"不預先揣測他人欺詐，不無端懷疑他人不誠信"。程頤謂："君子以誠待人，雖見欺而不改其度。"此中深意在於：對他者的基本信任，實爲維繫人際關係的倫理基石。孔子並非教人盲目輕信，而是強調在"合情合理"範疇內保持開放性。朱熹【集注】引尹氏言："逆億生於疑心，疑心生於自私。"若因懼詐而築心牆，實則是以他人之惡德懲罰自身之善性，終將導致社會信任基礎的崩塌。

二、"不念舊惡"：心靈的自淨機制
伯夷叔齊"不念舊惡"之德，展現儒家"以直報怨"（【論語·憲問】）的實踐智慧。鄭玄註："惡，過也。不念人舊過，故希爲人所怨。"此處的雙重解脫值得玩味：於受者，得免於報復；於施者，則獲心靈之"清明在躬"（【禮記·孔子閒居】）。王陽明【傳習錄】云："念舊惡者，如負重登山"，恰說明怨恨情緒對主體生命的消耗。儒家之"恕道"絕非軟弱，而是通過道德記憶的主動篩選，實現精神空間的優化配置。

三、"不怨天，不尤人"：天人之際的從容
孔子周遊列國而"知其不可而爲之"（【論語·憲問】），終能達至"樂天知命"之境。錢穆先生指出："不怨天是不諉其過於天，不尤人是不責其咎於人。"這種態度建立在對天命與人事的清醒認知上：【中庸】言"上不怨天，下不尤人"正是對主體有限性的承認，以及對超越維度的敬畏。程顥所謂"天地無心而成化"，儒家在此展現出既積極進取又安時處順的辯證智慧。

五不之道的現代啟示
此五者構成完整的修養次第：由對外在世界的非防禦性認知（不逆詐、不億不信），到內在情緒的自我淨化（不念舊惡），最終達成與天地參的和解狀態（不怨天、不尤人）。在價值虛無主義蔓延的當代，孔子教導我們：真正的精神自由不在於改變外界，而在於建立主體應對世界的彈性機制。如馬一浮先生所言："聖人以天地爲心，故能萬物並育而不相害。"這種既入世又超脫的生命姿態，或許正是現代人焦慮心靈的解毒良方。

要之，"五不"之道非消極避世之方，實爲積極處世之法。它既守護了人性本善的價值底線，又開闢了精神成長的上升通道，在懷疑與信任、記憶與遺忘、抗爭與接納之間，展現出儒家"極高明而道中庸"的生存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