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唐·王之涣〖登鹳雀楼〗诗赏析

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

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鹳雀楼，又名『鹳鹊楼』，始建于北周。楼高三层，有鹳雀栖息其上，故名。旧楼原在今山西永济西黄河中高阜上，后被河流冲毁。今楼系1997—2002年重建，在黄河东岸。世界上的楼多了去了，很多毁就毁了。为什么鹳雀楼要重建？就是因为王之涣的这首五言绝句，实在太精彩，太有名。建筑再宏伟，再美轮美奂，也只是驱壳；文化、文学之美，才是灵魂。有了灵魂，建筑才能不朽。无论它『死』多少次，『死』多少年，后人也会让它『复活』。

绝句并不要求对仗，而此诗两联都用对仗。前一联并列，一看便知是对仗；后一联为『流水对』，若不注意，还真看不出来。对仗句写不好，容易呆板、滞塞。本篇却写得自然流走，一气呵成，作者不愧是对仗的高手。

『白日依山尽』，那『山』是永济南面的中条山，还有更南面的秦岭。由于山体高大，落日尚未变红就隐没在山背后了，所以称『白日』。『黄河入海流』，黄河在永济城西，由北而南，绕到中条山背后，折而向东，直奔大海。这两句诗境界阔大，日落于极西，海则在最东。在鹳雀楼上，固然看得到落日，看得到黄河，却看不到大海。但这并不妨碍诗人的想象——依据常识，黄河终究是要流入大海的。诗人将诗意的视线一直延伸到海，就使得这一联对仗的张力达到了极限。勾勒祖国大好河山的名句，历代多有，而最简洁、最明快、最宏观且最壮观的，不说非此莫属，也可说他人难以企及了。

一般登临眺望之诗，多先叙登临之事，后写眺望之景。本篇却倒戟而入，先写眺望之景，后叙登临之事。『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可见前两句是在二层楼上所见景象。要想看得更远，就得更上层楼——也就是登上最高一层楼。这就不仅仅是叙事了，更是抒怀，是揭示人生的哲理。眼界的扩大，有赖于人生境界的提高。通首诗的灵光，在诗人的胸襟，在其胸襟所折射出的『盛唐气象』，写景艺术的高妙毕竟还是次一位的。

《登鹳雀楼》诗学境界刍议——兼论盛唐气象的审美表征

王之涣《登鹳雀楼》作为五绝典范，其价值不仅在于语言艺术的精纯，更在于它完美诠释了盛唐诗歌"气象浑厚"（严羽《沧浪诗话》）的美学特质。从诗学结构观之，前联"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以空间对时间，形成纵横交织的宇宙图式。"白日"之"白"非实写色相，乃凸显中条山势之崔巍，使落日未及染霞即隐（参见傅璇琮《唐代诗人丛考》）；"入海流"则以虚笔拓展视觉边界，暗合《周易》"仰观俯察"的观物方式。

对仗技法尤见匠心。后联"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表面为流水对，实则构建了"目力—楼阶"的隐喻系统。宋人罗大经《鹤林玉露》评此"有规箴意味"，然更深层的是展现了唐人"向上的精神维度"（林庚《唐诗综论》）。这种由物理空间向精神空间的跃升，恰是盛唐士人"天地入胸臆"（孟郊语）的典型心态。

考鹳雀楼重建现象，实为"诗性地理"的文化实践。清人叶燮《原诗》云："诗之基在人之胸襟。"王之涣以二十字重塑建筑灵魂，使土木工程升华为文化符号。比较崔颢《黄鹤楼》、范仲淹《岳阳楼记》可见，中国楼阁文学的核心功能，正在于为空间注入"观道"的哲学意蕴。

此诗章法之妙，尤在倒叙结构带来的认知革命。先呈现视觉经验，后揭示认知提升的过程，暗合王弼"得意忘象"的玄学思维。末句的"更上"既是动作延续，更是境界突破，与张说"昼携壮士破坚阵"的盛唐进取精神同气相求。

要言之，该诗的价值维度有三：其一，以最小语言单位构建最大宇宙图景；其二，将对仗技巧提升为生命境界的象征；其三，确立"登高—望远—明理"的审美范式。这种"即景会心"的创作方式（王夫之《姜斋诗话》），正是盛唐诗歌"神来、气来、情来"（殷璠《河岳英灵集序》）的绝佳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