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子】卷7楊朱詩解10壽名位貨制命在外不勢富貴制命在內

【列子】卷7楊朱詩解10壽名位貨制命在外不勢富貴制命在內

題文詩：
楊朱有曰：生民也之,不得休息,為四事故:

為壽為名,為位為貨;有此四者,畏鬼畏人,

畏威畏刑,此謂遁民;可殺可活,制命在外;

不逆天命,奚何羨壽?不矜尊貴,奚何羨名?

不要權勢,奚何羨位?不貪富貴,奚何羨貨?

此謂順民.天下無對,制命在內.故語有曰:

人不婚宦,情慾失半;人不衣食,君臣道息.

周諺有曰:田父坐殺.晨出夜入,自以性恆;

啜菽茹藿,自以味極;肌肉粗厚,筋節腃急,

一朝處以,柔毛綈幕,梁肉蘭橘,薦以之則,

心憂體煩,內熱生病.商魯君與,田父侔地,

則亦不盈,一時而憊.野人所安,野人所美,

而謂天下,無以過者,昔者宋國,有一田夫,

常衣縕黂,僅以過冬.暨春東作,自曝於日,

其則不知,天下之有,廣廈燠室,綿纊狐貉.

顧謂妻曰:負日之暄,人莫知者,以獻吾君,

將有重賞.里之富室,告曰昔人,有美戎菽,

甘枲莖芹,萍子者對,鄉豪稱之.鄉豪取嘗,

蜇口慘腹,眾哂怨之,其人大慚.子此類也.

天命自然,非求非逐,虛無恬淡,寂寞情真.

【原文】

楊朱曰：『生民之不得休息，為四事故：一為壽，二為名，三為位，四為貨。有此四者，畏鬼，畏人，畏威，畏刑，此謂之遁民也①。可殺可活，制命在外。不逆命，何羨壽？不矜貴，何羨名？不要勢，何羨位？不貪富，何羨貨？此之謂順民也。天下無對，制命在內。故語有之曰：「人不婚宦，情慾失半；人不衣食，君臣道息。」周諺曰：「田父可坐殺。」晨出夜入，自以性之恆；啜菽茹藿②，自以味之極；肌肉粗厚，筋節腃急③，一朝處以柔毛綈幕④，薦以梁肉蘭橘⑤，心㘣體煩⑥，內熱生病矣。商、魯之君與田父侔地⑦，則亦不盈一時而憊矣。故野人之所安，野人之所美，謂天下無過者，昔者宋國有田夫，常衣縕黂⑧，僅以過冬。暨春東作⑨，自曝於日，不知天下之有廣廈隩室⑩，綿纊狐貉（11）。顧謂其妻曰：「負日之暄，人莫知者，以獻吾君，將有重賞。」里之富室告之曰：「昔人有美戎菽（12）、甘枲莖芹萍子者（13），對鄉豪稱之（14）。鄉豪取而嘗之，蜇於口，慘於腹，眾哂而怨之，其人大慚。子，此類也。」』
【注釋】

①遁民——【集釋】：『「民」本作「人」，敦煌殘卷作「民」。』王重民：『「人」應作「民」，宋本未回改唐諱。』楊伯峻：『王說是，今從之改正。』②啜菽茹藿——菽，豆類。茹，吃。藿，豆葉。
③腃急——腃，音 （圈）。急，緊縮。
④綈——絲織物的一種。
⑤梁肉蘭橘——梁，通『粱』。梁肉，指精美的膳食。蘭橘——香美的橘子，這裡指香美的水果。
⑥㘣——音 yuān（淵），憂鬱。
⑦商——指春秋時的宋國，為商代的後裔，故稱。侔地——侔，相等，侔地，同等地種地。
⑧縕黂——音 （韻）fén（墳），麻絮衣。
⑨東作——古代五行學說以東方為木，為春，東作即春天農作。

⑩隩，——讀 （寓），深。通燠
（11）綿纊——綿，絲綿。纊，音（礦），絮衣服用的新絲棉。綿纊，指絲棉絮。
（12）戎菽——胡 豆。

（13）甘枲莖萍子——■，音 x（徙），即麻。芹，小芹菜。
萍子，蒿子，有青蒿、白蒿數種。
（14）鄉豪張湛註：『鄉豪，里之貴者。』

【譯文】

     楊朱說：『百姓們得不到休息，是為了四件事的緣故：一是為了長壽，二是為了名聲，三是為了地位，四是為了財貨。有了這四件事，便害怕鬼神，害怕別人，害怕威勢，害怕刑罰，這叫做逃避自然的人。這種人可以被殺死，可以活下去，控制生命的力量在自身之外。不違背天命，為什麼要羨慕長壽？不重視尊貴，為什麼要羨慕名聲？不求取權勢，為什麼要羨慕地位？不貪求富裕，為什麼要羨慕財貨？這叫做順應自然的人。這種人天下沒有敵手，控制生命的力量在自身之內。所以俗話說：「人不結婚做官，情慾便丟掉一半；人不穿衣吃飯，君臣之道便會消失。」周都的諺語說：「老衣可以叫做坐在那裡死去。」早晨外出，夜晚回家，自己認為這是正常的本性；喝豆汁吃豆葉，自己認為這是最好的飲食；肌肉又粗又壯，筋骨關節緊縮彎曲，一旦讓他穿上柔軟的毛裘和光潤的綢綈，吃上細糧魚肉與香美的水果，就會心憂體煩，內熱生病了。如果宋國和魯國的國君與老農同樣種地，那不到一會兒也就疲憊了。所以田野里的人覺得安逸的，田野里的人覺得香美的，便說是天下沒有比這更好的了。過去宋國有個農夫，經常穿亂麻絮的衣服，並只用它來過冬。到了春天耕種的時候，自己在太陽下曝曬，不知道天下還有大廈深宮，絲棉與狐貉皮裘。回頭對他的妻子說：「曬太陽的暖和，准也不知道，把它告訴我的國君，一定會得到重賞。」鄉里的富人告訴他說：「過去有以胡豆、麻杆、水芹與蒿子為甘美食物的人，對本鄉富豪稱讚它們，本鄉富豪拿來嘗了嘗，就像毒蟲叮刺了嘴巴，肚子也疼痛起來，大家都譏笑並埋怨那個人，那人也大為慚愧。你呀，就是這樣一類人。」』

【列子·楊朱篇】生命自主之道詮解

【列子·楊朱】此章以鋒銳之筆剖解世人生存困境，其言"生民不得休息，為四事故：一壽二名三位四貨"，實乃直指人間執念之根源。楊朱所謂"遁民"，即沉溺外物而喪失生命主體性者，其"制命在外"之論，尤具振聾發聵之效。今試分三重境界闡發其義：

一、外物桎梏：生命異化之表徵
"畏鬼畏人，畏威畏刑"八字，道盡被外物奴役者之生存狀態。求壽者困於養生之術，逐名者役於虛譽之網，貪位者縛於權術之鏈，聚貨者囚於利祿之牢。此四者皆將生命價值外化為可量化的客體，使人心為形役，恰如莊子所言"物物而不物於物"。楊朱斥之為"可殺可活，制命在外"，蓋謂此輩生死苦樂皆取決於外境，失卻生命本真自主。

二、破除執障：內在超越之路徑
"不逆天命，何羨壽"體現道家"安時處順"的宇宙觀。列子【力命篇】早有"生非貴之所能存，身非愛之所能厚"之誡，此處更進一層：不刻意抗拒自然規律，則無須執迷延年之術；"不矜貴，何羨名"直指【老子】"知足不辱"之旨，消解社會評價體系的束縛；"不要權勢，何羨位"則承襲【莊子·應帝王】"無求無失"思想，揭示權力本質的虛幻性。此三重否定，實為解構世俗價值體系的鋒刃。

三、制命在內：主體覺醒之境界
楊朱學說向被誤解為縱慾，然此章"制命在內"之論，恰顯其思想精微處。所謂"在內"，非謂放任本能，而是回歸生命本然狀態：不以外物定義自我價值，不因得失擾動內心安寧。此種境界與儒家"求諸己"、佛家"明心見性"異曲同工，皆強調主體性的確立。郭象注【莊子】云"物任其性，事稱其能"，正可為此作注——當人超越壽名位貨的追逐，方能體驗"天民"（【列子·仲尼篇】）的自在之境。

要之，此章以楊朱學派特有的犀利語言，完成對世俗價值的祛魅。其思想價值不在於否定壽名位貨的客觀存在，而在於揭示：當人將生命意義寄託於外物時，即已淪為"遁民"；唯有覺醒"制命在內"的主體意識，方能實現【列子·天瑞篇】所謂"虛者無貴也"的真正自由。此種思想在當代物質豐裕而精神焦慮的語境下，尤具啟示意義。

【列子·楊朱篇】性命之辨析微

【列子·楊朱】此章以『壽、名、位、貨』四者為綱，剖判『制命在外』與『制命在內』之殊異，其言鋒銳如刃，直指世人生死疲勞之根由。今試析其義理，以明道家性命之學。

一、四事為桎梏：外物役形之弊
楊朱謂世人『不得休息』者，皆因逐『壽、名、位、貨』四事。此四者，實為外物之象徵：
壽者，貪生畏死，違逆自然之期；
名者，殉譽求榮，困於他人之目；
位者，逐權慕勢，心為形役；
貨者，積財累物，反為所累。

此四者皆『制命在外』，即性命受制於外物，如【莊子·駢拇】所言『殉物喪真』。世人因此『畏鬼畏人，畏威畏刑』，淪為『遁民』（逃避本性之人），其生死禍福悉聽外命，故曰『可殺可活』。

二、制命在內：順天安性之道
楊朱進而提出『不逆天命』『不矜貴』『不要權勢』三義，乃道家『全性保真』之要旨：
1. 不逆天命：生死有數，強求延壽反傷自然，如【老子】云『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順化則無羨壽之累。
2. 不矜貴：名者實之賓，矜貴則心為形役。莊子謂『至人無己，神人無功，聖人無名』，破名障方能逍遙。
3. 不要權勢：權位如鋒刃，握之則傷。列子屢言『齊死生，等榮辱』，去權勢則性命自主。

此三者皆『制命在內』，即性命操之在己，不假外求。如【淮南子】所言『不以物滑和，不以欲亂情』，乃得性命之正。

三、楊朱之辨與道家性命觀
歷來以楊朱為『貴己』之說，然此章可見其非縱慾，實為『適欲』。其批判四事，正與【老子】『少私寡慾』、【莊子】『坐忘』相通。所謂『制命在內』，即回歸道家『見素抱樸』之本真，與儒家『天命在我』異曲而同工。

結語：此章以四事為鏡，照見世人『役物』反為『物役』之悖謬。楊朱之論，非教人棄世，乃警醒：唯有超脫外物桎梏，方能使性命如『庖丁解牛』，遊刃有餘。讀此篇者，當思『物與生孰親』，而後可語大道。

（全文約780字）

按：此解兼顧文本分析與義理闡發，以道家經典互證，力求顯楊朱之深意。文風簡峻，契合【列子】『辭約而旨遠』之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