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相矛盾

成語故事

自相矛盾

【原文】

楚人有鬻矛與盾者，譽之曰：『吾盾之堅，物莫能陷也。』又譽其矛曰：『吾矛之利，於物無不陷也。』或曰："以子之矛，陷子之盾，何如？』其人弗能應也。夫不可陷之盾與無不陷之矛，不可同世而立。

——出自【韓非子·難一】

【譯文故事】

楚國有個賣矛又賣盾的人，他首先誇耀自己的盾，說：『我的盾很堅固，無論用什麼矛都無法穿破它！』然後，他又誇耀自己的矛，說：『我的矛很銳利，無論用什麼盾都不能不被它穿破！』有的人問他：『如果用你的矛去刺你的盾，會怎麼樣？』，那個人被問得啞口無言。什麼矛都無法穿破的盾與什麼盾都能穿破的矛，不能同時出現在一起。

【寓意】

1.比喻一個人說話、行動前後牴觸，不一致。

2.也指同夥間的相互爭吵或衝突。

【韓非子·難一】「自相矛盾」義理髮微

韓非所述鬻盾矛者之寓言，實爲名學「矛盾律」之形象化表述。按【墨子·經說下】「彼彼此此與彼此同，說在異」之理，此楚人所謂「物莫能陷」與「無不陷」之辭，已違「名實耦」之基本原則。公孫龍「白馬非馬」之辯尚屬概念外延之析辨，而此則直指命題本身之邏輯牴牾，其謬尤甚。

考諸先秦諸子，此類悖論實爲當時名辯思潮之反映。【尹文子·大道上】言「名以檢形，形以定名」，此楚人卻以絕對化表述使名實關係徹底崩解。其「弗能應」之態，恰如【荀子·正名】所譏「惑於用名以亂實」者。韓非藉此揭示：任何理論體系若含自反命題，則如「冰炭同器」般不可久立。

今人解此寓言，多止步於「言行不一」之表層訓誡。然深究之，實蘊含三重思想維度：其一爲認知論層面之「兩可之說」批判，其二屬政治學之「法術勢」統一觀（君主治術不可自違其令），其三乃方法論之「參驗」原則——「無參驗而必之者，愚也」（【韓非子·顯學】）。北宋王安石【寓言】詩「言失於須臾，百行不可爲」即得此髓。

至若「同夥衝突」之引申義，實爲清儒章學誠【文史通義】「相反相成」說之反證。矛盾並存非絕對禁忌，然須如陰陽二氣之「和而不同」。若楚人能言「吾矛攻堅之利，吾盾御常之堅」，則悖論自解。此即【周易·繫辭】「一陰一陽之謂道」的辯證智慧，較之西方形式邏輯的排中律，更顯中國思維之圓融特性。

今之世人，尤當鑒此。社交媒體常見「絕對化」表述，廣告宣傳多現「萬能」承諾，皆現代版「鬻矛盾」之變體。若能體認【韓非子】此篇「不可同世而立」之警示，則知理論建構與生活實踐，皆須持「中庸」之道，方免陷於邏輯困境而弗能自解。

【韓非子·難一】「矛盾」說解

韓非所述鬻矛盾者事，實爲邏輯學中「不矛盾律」之形象化表述。此典雖僅八十三言，然其義理貫通中西，於名辯之學、法家思想皆具樞軸意義。

一、名理層面之矛盾律
「物莫能陷」與「無不陷」構成全稱肯定命題之對立，恰如亞里斯多德【形上學】所言「同一屬性不能同時屬於又不屬於同一主體」。韓非以「不可同世而立」六字，早於西方邏輯學千年揭示矛盾命題不可並真之理。此非僅修辭之矛盾，實乃思維形式之根本法則。

二、法家思想之實踐指向
【難一】篇本爲詰難儒家「德化」說而作。韓非藉此喻示：推崇「不可陷之盾」之堯德與標舉「無不陷之矛」之舜道，二者在治國層面實難並存。其深層意蘊在於揭露儒家「賢治」理想的內在悖論，爲「法術勢」並用的集權理論張本。

三、語言哲學之啟示
「譽之曰」的重複表述，暴露語言誇飾導致的自我指涉困境。當表述系統同時包含「∀x¬P(x)」與「∀xP(x)」時，系統本身即告崩潰。此與當代分析哲學對語言自反性問題的探討遙相呼應。

四、認知衝突之現代轉譯
今人解「矛盾」，多止步於「言行不一」之表義。實則韓非此喻更深刻處，在於揭示認知框架的排他性——任何理論體系若同時容納絕對防禦與絕對攻擊的命題，必將導致解釋效力的徹底消解。此理於當代法學建構、政策制定尤具警示意義。

要之，此則寓言實爲華夏文明貢獻於人類邏輯思維的重要範式。錢鍾書【管錐編】論及此處，特標舉「名辯之理與處世之方交相映發」，誠爲的論。讀此章者，當於會心一笑外，更思其「以形而下喻形而上」的深層智慧。

【韓非子】「矛盾說」的哲學辨析與當代啟示

【文本考據】
【韓非子·難一】所載「鬻矛盾者」典故，當屬先秦名辯思潮之產物。考【韓非子】五十五篇，此章列於「難」篇首章，實爲韓非解構儒家「舜德化天下」說之邏輯工具。所謂「不可同世而立」，乃法家「術勢不可兩用」思想之寓言化表達，與【解老】【喻老】諸篇共同構成其形名邏輯體系。

【名理分析】
從名家邏輯觀之，此則涉及「全稱命題」的自我指涉悖論。「無不陷之矛」與「莫能陷之盾」構成嚴格排中關係，恰如公孫龍「白馬非馬」之辯。按墨家【經說下】「不可兩不可」的排中律，二者必有一假，此即韓非所謂「不相容之事不兩立」的刑名之術。

【思想史脈絡】
戰國諸子中，儒家以「中庸」調和矛盾，道家主張「有無相生」，而法家獨重矛盾之不可調和性。韓非藉此喻示：君主不可既尚賢能又任法術，正如【五蠹】篇強調「不期修古，不法常可」的絕對性。此種辯證思維，實開漢代王充「兩刃相割，利鈍乃知」論之先聲。

【現代詮釋】
今人觀此寓言，當有三重領悟：其一，認知層面須遵循邏輯同一律，避免「自語相違」的詭辯；其二，實踐領域應警惕絕對化表述，所謂「至堅」「至利」皆屬虛妄假設；其三，管理哲學中，制度設計須保持內在一致性，政策工具不可自相牴牾。觀當代社會「既要…又要…」的悖論式訴求，猶見韓非遺意。


——甲辰年仲夏 於金陵辨章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