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孟海對弟子的建議

沙孟海

沙孟海

1900年生於浙江鄞縣。二十世紀書壇泰斗。於語言文字、文史、考古、書法、篆刻等均深有研究。曾任浙江大學中文系教授、浙江美術學院教授、西泠印社社長、西泠書畫院院長、浙江省博物館名譽館長、中國書法家協會副主席。

沙孟海曾在上個世紀七十年代給劉江先生寫過一封信，信中所談幾點書法學習的意見，對我們現在還是很有啟示和警示意義的。（大約在1978——79年）。

沙孟海先生書法作品

沙孟海先生書法作品

附沙孟海信札

劉江同志：

各位想可回校，行萬里路，收穫一定很多。我因患膀胱癌來北京就首都醫院診治，估計暑假前不能回校，深為抱歉，鑑於此次全國書展於座談會的傾向，書法篆刻應重視傳統，這與我們平日主張是符合的，說明群眾意見是正確的。現在我對五位同學（註：朱關田，王冬齡，祝遂之，邱振中，陳振濂）學習研究上想到幾點小意見：

1：全國書展評選上注重篆體的正偽，這是對的，古文籀篆變化繁多，我們學習，主要應抓小篆。對小篆的形體結構，必須加一番切實功夫，及早打好基礎。我上次建議做【篆訣】注釋，或可着手進行。五人同往或逐段分工，可商量一下，這工作可包括暑期在內。

2：聽說全國書展正楷極少，我們對正楷功夫應加以重視，是否各人就魏晉南北朝隋唐時代典型作品中選取一﹑二種經常臨習，這也是基礎。所謂典型作品，應將刻手不佳的碑版除外。刻手不佳的碑版非無可以取法之處，但只供參考，不作為正式臨習對象。這也許是我的偏見。

3：一般書人，學好一種碑帖，也能站得住。作為專業書家，要求應更高些。就是除技法外必須有一門學問做基礎，或是文學，或是哲理，或是史章傳記，或是金石考古，……當前書法界主張不一，無所折中，但如啟功先生有學問基礎，一致推崇，顛撲不破。回顧二十年代，三十年代上海灘上轟動一時的人，技法上未始不好，後來聲名寂然，僅是缺少學問基礎之故。這點我們要注意。

4：學問是終生之事。學校規定研究時間只短短兩年，希望在兩年中打好堅實基礎。一方面多看多寫，充分了解字體原委變遷，博取約守，豐富自己創作的源泉。另一方面還必須及早學會閱讀古書能力，查考古書能力。這裡所謂古書，不僅僅限於直接有關書法的書。閱讀能力，請聽聽章祖安先生的意見。查考能力，我感到最好注意『目錄學』。康南海勉勵後生做學問，先看看張之洞【書目答問】（此書標名張之洞，實是繆荃孫代筆）。各位如有興趣，也不妨看看【書目問答】，全面了解古書類目，對今後做學問有不少幫助。

5：凡為學問，貴在『轉益多師』。各位研究學習，第一要虛心。我們幾個人多少有一日之長，趁現在集處一堂，可以共同研討，同學之間也各有短長，可以互相切磋。第二要有大志。常言道『抗志希古』（古是指古人的長處），各位不但要趕上老一輩，勝過老一輩，還要與古代名家爭先後。潘，陸二先生創辦這個專業，有遠大的理想，可惜他們已不在人間。現在書法專業只我們一校，國家賦予的任務甚重，我們要特別珍重。

以上意見是否存當，請你和諸，章，諸先生指正！

我因病床還未補上，在家等待，大約明後天可住入。馳想南天，家書代面，信手拾箋，只供參考。

此問各位先生各位同學近好！

沙孟海 6月15日

沙孟海先生書法

沙孟海先生書法作品

沙孟海書學要義芻議

沙孟海先生致劉江函札，雖寥寥數百言，實為當代書學之圭臬。其論書四端，貫通技法與學養，今試析其精義，以闡先賢之思。

一、篆學當以小篆為體
沙公首重篆體正偽，尤倡小篆築基，此實承清代乾嘉學派『以篆為本』之緒。蓋小篆上承籀文，下啟隸楷，為文字嬗變之樞機。秦刻石、漢碑額之典範，非僅形構端嚴，更見『書同文』之政教深意。沙門弟子注【篆訣】之議，正是以小學功夫溯書法本源，暗合段玉裁『由字以通其詞，由詞以通其道』之徑。

二、楷法須辨刻手優劣
先生指陳南北朝碑版刻手精粗之別，實發包世臣、康有為未竟之論。六朝碑碦或因鑿刻失度，鋒芒畢露，易導學者誤入霸悍之途。沙公所謂『典型作品』，當以【張玄】【董美人】等刻工精良者為范，其說與啟功『透過刀鋒看筆鋒』若合符契。此論於今日碑學過熱之際，尤具針砭之效。

三、書家當以學問為骨
『專業書家須有學問基礎』之誡，直指近世書壇浮薄之弊。沙公舉啟功為例，非僅重其『三絕』之才，更彰明『藝進於道』之理。昔年海上書家如白蕉、潘伯鷹，皆以詩文書畫互濟，故能超邁時流。反觀『展覽體』盛行，技法炫巧而內涵空洞，正墮沙公所警『聲名寂然』之轍。

四、治學貴在終身不輟
『學問終生事』一語，實為書道真諦。沙公自身即典範：早年從馮君木習詩文，中年究心金石考古，晚年主編【中國書法史圖錄】，終成『學者型書家』。其強調『閱讀古書能力』，正是引導後學突破技法層面，直抵傳統文化之堂奧。

結語
沙孟海此札，表面論書，內里實關涉文化傳承之大義。當今書壇或迷於形式創新，或囿於流派之爭，而沙公七十年代之遠見，恰如黃鐘大呂。學者若能以篆楷立基，以學問培元，以恆心致遠，庶幾可免『技道兩失』之憾。書道幽微，然循此燭照，未必無津梁可渡。

（全文798字）

沙孟海書學四訓的當代啟示

沙孟海先生致劉江先生信札中所提四點建議，實為書學要義，字字珠璣，今日讀來尤覺其見地深遠。此四訓不僅關乎技法傳承，更揭示了書法藝術的根本之道，對當代書法教育與實踐具有重要指導意義。

其一強調小篆基礎。沙老明察"篆體正偽"之辨，直指文字學根基。小篆作為"書同文"的標準化成果，實為理解漢字形構演變之鎖鑰。當今書壇常見篆書創作中文字舛誤，正因忽視【說文】根基。沙老建議作【篆訣】注釋，實為引導學者由文字學入書學，此乃康有為所謂"小學亡而篆書廢"的當代回應。

其二論楷書取法。沙老獨具慧眼，指出"刻手不佳的碑版"問題，實為對清代碑學流弊的匡正。其主張取法"魏晉南北朝隋唐典型作品"，與啟功先生"透過刀鋒看筆鋒"之說暗合。當今展覽中唐楷式微，而北碑粗率之風盛行，正需重溫沙老此訓，回歸"刻手精良"的經典法帖。

其三倡學問根基。沙老以啟功為例，點明"專業書家"與"一般書人"之別，實為對書法"專業化"的深刻界定。二十世紀海上書家之興衰，恰證"學問基礎"之重要。今日書法成為學科，更需警惕"技法主義"傾向，當以學問滋養筆墨，方成"腹有詩書氣自華"之境。

其四重治學能力。沙老所謂"閱讀古書能力"，實為傳統"小學"功夫。在數字化時代，檢索之便反使學者疏於原典，沙老強調的"查考古書能力"尤為迫切。其視野不囿於"藝術創作"，而是將書法置於中華文化大傳統中審視。

此四訓構成完整書學體系：由文字而技法，由技法而學問，由學問而文化，層層遞進。沙老在信末特別提及"古書"範圍，可見其反對狹隘的藝術觀。當今書法教育若忽視此四維，必致淺薄。重溫沙孟海先生教誨，正當以此四訓為鏡，照見書學正道。書道幽遠，惟根基深厚者能致遠，此乃沙老信札給予當代最珍貴的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