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新·王羲之〖兰亭集序〗写错字了吗？（修改版）

何新：王羲之〖兰亭集序〗写错字了吗？（修改版）

（2016-11-22）

　　王羲之书法〖兰亭集序〗中有名句：『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

　　"怏（yang）然"二字，〖古文观止〗异文作『快然』。因此，有自作聪明而好事者乃谓王羲之写错了字，把『快然』写作『怏然』，『快然』是快乐，而『怏然』则是郁闷不快的意思。

　　按『怏』字确有不快、怨怼之义。〖說文〗：『怏，不服，懟也。从心央聲。』〖增韻〗：『怏，情不滿足也。』

　　但是殊不知，汉语历来有反义为训的情况，『怏』字及『怏怏』一词，除了怨怼不快的语义，也还有快乐得意的训释。

　　〖一切经音义〗：『怏然，心不伏也。』

　　不伏，也就是〖说文〗的不服。不服并不是不服气，而是心气之不伏——即心情不平静。心情不平静有两种情况，一是兴奋得意，即洋洋自得；一是气愤怨怼，即郁郁不乐。

　　因此不可片面地把怏的训释单纯理解为怼然不快。故〖集韵〗谓：『怏怏然，自大之意。』以声训求之，所谓怏怏自大亦即洋洋自大，亦即洋洋得意，而『怏怏』与『洋洋』语词音声相通。怏怏通洋洋，也通扬扬。所谓喜洋洋也作喜扬扬。[例如：李渔 〖风筝误〗：『一任他喜扬扬争先鼓噪。』 ]怏怏、洋洋、扬扬文字不同，都是形容意气不伏、不服、不平的相通语族。

　　由此可知道〖现代汉语词典〗解释『怏怏』一词云：『①形容不高兴的样子：～不悦。②形容自大的样子：～自足。』这两种貌似相反的解释和义项都是正确的。

　　[ 反义为训即反训，语言中同一字词有相反的涵义，即古人所谓『美恶不嫌同名』、『美恶同辞』。如〖说文〗：『乱，治也』，〖尔雅〗：『故，今也』。]

　　还应当指出，『快』字隶变之初，字形从『夬』古文作『叏』，与『怏』字所从之『央』绝然不同。二者字形也区别甚大并不相似，所以王羲之不可能写错字。

　　[附注：夬即叏，本义为射箭钩弦用的扳指。 ]

　　结论：王羲之书法〖兰亭集序〗中『怏然自足』的怏然二字，不是错字。相反多种异文本的『快然自乐』（例如〖古文观止〗中此篇），才是以讹传讹、妄改古人语的错字。

　　清代训诂学的最大成就，就是以语音和语言为本原而寻求字词的语源。不死抠而拘泥于文字的字形。因为文字是语言、言语和口语的记录，所以词义来源必须要从语源学寻求解释才可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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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道理，不过，书法这个东西，经常制造异体字，很难讲是哪个字

《兰亭集序》"怏然"辨正——兼论反训现象在训诂学中的价值

何新先生对《兰亭集序》"怏然自足"的考辨颇具卓识，笔者拟从文字学、训诂学角度补充三点要义：

一、反训现象的语言学本质
"怏"字兼具"郁悒"与"自得"二义，实为汉语反训之典型例证。清儒钱大昕《潜研堂文集》云："古人语简，一字或兼数义。"此现象可追溯至《尔雅·释诂》"徂，存也"之例。王念孙《广雅疏证》揭示："凡字有正反二训者，皆声音相转之故。"具体到"怏"字，其"自大"义项见于《史记·绛侯世家》"此怏怏者非少主臣"，司马贞《索隐》注："怏怏，不服之貌。"此处"不服"实含"傲然自得"与"愤懑不平"双重意蕴，恰与《兰亭序》语境相契。

二、文字演变与版本校勘
何先生指出"快""怏"字形迥异极是。考《说文》小篆，"快"从心夬声，"怏"从心央声，构形原理分明。唐代陆德明《经典释文》载晋人写本已有"快然"异文，此乃后世传抄者不谙反训而妄改。敦煌残卷P.2544《兰亭序》正作"怏然"，与神龙本墨迹一致，可证王羲之原笔。清儒段玉裁《说文解字注》强调："凡校书当求其是，不必徇俗。"此之谓也。

三、语用场域的情感张力
"怏然自足"之妙，正在其语义张力。王羲之在"修短随化"的哲思中，既含"快然"之欣悦，又蕴"怏怏"之惆怅，这种复杂心境恰合魏晋士人"乐极生悲"的生命体验。《世说新语·言语》载王导"当共欢宴"语，正与此同调。宋人黄伯思《东观余论》评《兰亭》"寓旷达于感怆"，可谓的评。

要之，《兰亭序》文本当以唐摹本"怏然"为正，此非讹误，实乃王羲之熔铸反训之妙的精心结撰。何先生之论，深得清代"因声求义"训诂精髓，对正确解读魏晋文献具有方法论意义。今人若以现代汉语单义性理解古文，难免方枘圆凿之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