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味古籍·【三國演義】的長與短

著名的文學批評家、清人金聖歎，曾將我國的歷史小說做了集萃式的評述，【三國演義】被排為『第一才子書』。

【三國演義】描寫了東漢末年社會動盪、群雄逐鹿，魏蜀吳三國鼎立，最後歸於一統的歷史畫面，場景宏大，情節複雜，是我國文學史上的瑰寶，也是世界文學史上的明珠。【三國演義】的作者具有非凡的敘事才能，詳略張弛，縱橫開合，都處理得極為恰當。其對幾次大戰的全景式描寫，如官渡之戰、赤壁之戰，寫得波瀾起伏、跌宕曲折，讀來驚心動魄，將簡略的史實演義得生動細緻，令人嘆為觀止。

【三國演義】刻畫了近200個人物，個個堪稱藝術典型。諸葛亮是『賢相』化身，他那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高尚品質和神機妙算的奇異本領，出於聖賢而近乎神。關羽威猛剛毅、義重如山，被後人奉為神靈，即所謂武聖人關老爺。書中有兩位政治家是被臉譜化了的，一個是劉備，被塑造成為仁民愛物、禮賢下士、知人善任的仁君典型；而偉大的政治家、軍事家、文學家曹操，則被塑造成一位『寧教我負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負我』的奸雄，一個野心家和陰謀家。魯迅曾說，孔明被寫得過於智慧而『近妖』，劉備則被寫得過於仁厚而『近偽』。後人對此，已有了比較公允客觀的評價。

魯迅在【中國小說的歷史的變遷】中稱：『因為三國的事情，不像五代那樣紛亂；又不像楚漢那樣簡單；恰是不簡不繁，適於作小說。而且三國時的英雄，智術武勇，非常動人，所以人人都喜歡取來做小說底材料。』【三國演義】在民間的普及和流傳，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其接近於白話的文言，淺顯易懂，稍微識些字的人就能閱讀。

中國的長篇小說，幾乎都是前緊後松，下半部不如上半部精彩。【三國演義】是這樣，【水滸傳】【西遊記】是這樣，就連結構精美的【紅樓夢】也是如此。這一點，和西方的長篇小說很不同，後者幾乎都是結尾好，情節緊扣，高潮總是放在最後。【三國演義】的前33回，寫了從桃園結義到曹操統一北方的24年，十分精彩。從劉備的三顧茅廬到諸葛亮死於五丈原的27年，也寫得很好。而以後的46年，只用了15回半就草草收場，文筆也不怎麼精彩。以西蜀為例，從六出祁山到九伐中原，一次不如一次寫得好。

究其原因，不是中國小說家不懂得『高潮一過戛然而止』的道理，而是因為【三國演義】【水滸傳】【西遊記】這些故事，原本都來自元明的坊間說書人的唱本，一段一段的，羅貫中、施耐庵等作者將這些精彩的段落連綴起來，首尾連接，次第貫串，在不失歷史大致的前提下，將全部故事講完整。於是，長篇雖然完成，但後邊越來越松。

雖然如此，說書人和讀書人還是喜歡的，前者可以根據他們的本子將整個故事講個完整。此書一出，曲藝場中就多了一種說書人。這種人把長篇小說放在桌子上，一邊說，一邊一頁一頁地揭書，因為他們記不準確情節，所以離不開書本，這種人被稱為『揭張子』。可以這麼說：羅貫中、施耐庵給了這些人混口飯吃的方法。至於讀者，雖然覺得書的後部分情節稀鬆，但各種人物都一一見了始終，也算是如願了。

【三國演義】作為中國古典小說的巔峯之作，其藝術成就與歷史價值確實值得深入探討。金聖歎將其列為"第一才子書"，實非過譽。這部作品以宏大的歷史敘事、精湛的人物塑造和獨特的藝術魅力，在中國文學史上佔據着不可替代的地位。

從敘事藝術來看，【三國演義】展現了作者卓越的結構駕馭能力。作品以黃巾起義為開端，至三國歸晉作結，百年歷史被濃縮為一百二十回的精彩篇章。其敘事節奏張弛有度，重點突出。特別是對官渡、赤壁等關鍵戰役的描寫，既有全景式的宏大場面，又不乏細節的生動刻畫，將史書中的簡略記載演繹成驚心動魄的文學經典。這種虛實相生的敘事手法，體現了中國傳統史傳文學向小說藝術的成功轉型。

在人物塑造方面，【三國演義】開創了中國小說類型化人物的典範。諸葛亮之智近乎神、關羽之義重於山、曹操之奸顯於行，這些形象雖不免有藝術誇張之嫌，卻因其鮮明的性格特徵而深入人心。值得注意的是，這種人物塑造方式反映了中國傳統"尚德"的審美取向。正如魯迅先生所言，人物確有"近妖""近偽"之弊，但這恰恰體現了民間文學"尊劉貶曹"的價值取向，是特定歷史語境下的審美選擇。

從語言藝術角度觀之，【三國演義】採用"文不甚深，言不甚俗"的語體風格，既保留了文言的典雅，又兼顧了白話的通俗。這種獨特的語言風格，使其得以在士大夫與市井百姓間廣泛傳播，成為雅俗共賞的典範。這種語言成就，在中國小說發展史上具有開創性意義。

至於作品結構上的"前緊後松"現象，這確實是中國古典長篇小說的普遍特徵。究其原因，或與中國傳統說書藝術的影響有關。說書人為了吸引聽眾，往往在前半部極盡鋪陳之能事；而隨着故事發展，聽眾興趣減弱，敘述自然趨於簡略。此外，這也反映了中國敘事文學"重過程輕結果"的審美傳統，與西方小說追求戲劇性高潮的敘事模式形成鮮明對比。

【三國演義】的價值不僅在於其文學成就，更在於它深刻影響了中國人的歷史觀、道德觀和審美趣味。雖然從現代視角看，其在史實處理、人物塑造等方面存在局限，但這無損其作為中國文學經典的地位。我們今天研讀【三國演義】，既要欣賞其藝術成就，也要以辯證的眼光看待其中的歷史觀與價值觀，這樣才能真正領會這部偉大作品的精髓。

【三國演義】藝術成就與敘事局限芻議

金聖歎以"第一才子書"譽【三國演義】，誠非虛美。此書實為歷史演義之圭臬，其敘事藝術與人物塑造確臻上乘，然細究之，亦不免白璧微瑕，值得深入辨析。

一、敘事藝術之"長"
羅貫中深得"虛實相生"之三昧，將【三國志】簡略史筆化為跌宕史詩。其戰爭描寫尤見功力，赤壁之戰一節，先以"舌戰群儒"造勢，繼以"草船借箭"蓄力，終以"火燒赤壁"達高潮，層層推進，張弛有度。毛宗崗評點"有笙簫夾鼓，琴瑟間鍾之妙"，正謂其敘事節奏之妙。更以"溫酒斬華雄"之側寫、"橫槊賦詩"之閒筆，使金戈鐵馬間時見文心搖曳，此實為中國敘事文學之巔峯。

二、人物塑造之得失
書中人物確多典型，然需辨明文學典型與歷史真實之別。諸葛亮"近妖"之評，實因作者採擷歷代民間傳說，將兩晉南北朝以來逐漸神化的智聖形象集於一身。曹操形象之偏頗，則源於宋代以降"尊劉抑曹"的史學傾向與民間說書傳統之疊加。值得玩味的是，作者對次要人物反多傳神寫照，如禰衡擊鼓、張松獻圖等片段，寥寥數筆而氣韻生動，恰印證了"頰上三毫"的藝術真諦。

三、結構失衡之因
後半部筆力不繼現象，實與創作機制相關。明代長篇多由話本累積而成，前段經藝人反覆打磨，後段則往往倉促成篇。更深層原因在於文化心理：中國敘事傳統重視"興衰周期"的呈現，當三國鼎立之勢既定，敘事動力自然衰減。比較西方史詩追求"終極決戰"的封閉結構，中國講史文學更近於"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的循環史觀，此乃文化基因使然。

四、語言價值再審視
其"文不甚深，言不甚俗"的語言特色，實為雅俗融合的典範。考察嘉靖本與毛評本之異同，可見後期修飾反失早期質樸之美。這種半文半白的語體，恰構成明清小說語言發展的關鍵環節，上承唐宋傳奇，下啟【紅樓夢】白話，在漢語發展史上具有樞紐地位。

要之，【三國演義】之偉大，正在於將史傳傳統、民間敘事與文人創作熔於一爐。其瑕疵恰反映了文學演化的真實軌跡。今人讀之，當以"了解之同情"的態度，既領略其藝術成就，亦認識歷史局限，如此方得讀史明智之真諦。金聖歎謂之"才子書"，非僅言其才情，更謂其能"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此評至今仍不失為的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