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新論希臘偽史答問錄（之七）·關於希臘偽史的循環詭辯

關於希臘偽史世人知多少？

關於希臘偽史問題的循環詭辯

有關資料表明荷馬其實是小亞細亞地區人

　　問：假如荷馬這個人並非傳說，而真實存在過，那麼據有關資料表明荷馬其實是小亞細亞地區人，爲什麼人們卻說他的史詩是希臘雅典人的史詩？

　　答：因爲小亞細亞當時是希臘雅典的殖民地。

　　問：什麼史料表明希臘雅典的殖民地曾經在小亞細亞？

　　答：這是根據荷馬史詩得出的推論。

　　——這是西方史學中一個典型的循環論證的詭辯。也就是說：他們用荷馬史詩來論證希臘在小亞細亞的殖民地——然後用小亞細亞的希臘殖民地來論證荷馬是希臘人。

　　這種循環論證，即把有待證明的結論作爲據以證明的前提，是一種有趣的詭辯術。

　　［註：關於荷馬其人是否在歷史中存在始終是一個有爭議的問題，此即西方史學中著名的荷馬問題。但是即使相信其人存在，關於其屬籍也有嚴重爭論。多數西方記載都說荷馬是小亞細亞人，有說爲愛琴海東側的希俄斯島人，或說是斯彌爾納人，或說是伊茲密爾人，還有說是愛菲索斯人。在土耳其據說至少有9個城市都認爲荷馬是他們那裡的人。這些地區都在愛琴海東側的小亞細亞（今屬土耳其地區）。

　　有趣的是，荷馬，就是這樣一個屬籍不明、來歷不明之人。荷馬史詩，則是一部來歷不明之書，但在西方史學中卻被作爲信史，奉爲經典，而不是被看做文學或者神話。全部希臘上古史，都依據這部神話書而構造。］

【論希臘史辨偽中的方法論迷思——答何新先生"循環詭辯"之問】

何新先生所揭櫫的"荷馬史詩循環論證"現象，實爲西方古典學研究中值得深思的方法論困境。然此問題須置於三重學術維度中審視：文獻傳承體系、古代殖民文化特性及史詩創作本質。

一、文獻傳承的複合性依據
希臘在小亞細亞殖民地的歷史證據，非僅依賴荷馬史詩單一文獻。考古發現如米利都的幾何陶時期（前8世紀）希臘風格墓葬、以弗所阿爾忒彌斯神廟的希臘銘文，與希羅多德【歷史】記載的伊奧尼亞移民史形成互證。斯特拉波【地理志】更明確記載："整個伊奧尼亞都是雅典殖民地"（14.1.3）。此類物質遺存與文獻的多元對應，已突破循環論證的窠臼。

二、史詩創作的流動性本質
荷馬屬籍爭議恰反映古希臘"作者"概念的現代誤讀。口傳史詩傳統中，吟遊詩人（aoidos）本就流動於愛琴海兩岸。帕里-洛德理論證明，史詩文本定型前存在長期的口頭程式化創作過程。希俄斯島的"荷馬後裔"（Homeridae）行會、德爾斐銘文記載的史詩競賽，皆顯示史詩乃泛希臘文化產物，非囿於單一城邦。

三、殖民文化的認同機制
古風時代的殖民運動（apoikia）具有文化雙向性。米利都的赫卡泰奧斯自稱"希臘人"，卻保留安納托利亞母系譜系（【族譜】殘篇）。這種"殖民地的母邦認同"現象，在修昔底德記載的西西里殖民城邦中同樣顯著（6.3-5）。故荷馬史詩被雅典人接納，恰符合古代殖民者通過文化敘事強化母邦聯繫的心理機制。

方法論反思
西方古典學確曾陷入"以詩證史"的困境，但19世紀以來考古學、銘文學、錢幣學的發展已構建多元證據鏈。維拉莫維茲考證史詩方言混合特徵，芬利運用人類學研究英雄時代社會結構，皆在突破單一文本局限。然須警醒：將史詩完全等同信史固屬謬誤，因方法論瑕疵而全盤否定希臘文明淵源，亦墮入"逆向本質主義"窠臼。

【墨子·非命】云："考之諸侯之傳言流語"，何新先生之質疑恰爲古典研究提供批判性視角。然學術求真，當如乾嘉學派"孤證不立"之訓，既破西方中心論之迷思，亦須避免"證偽"本身陷入方法論的單向度陷阱。希臘文明的真偽之辨，終究要在多重證據的辯證中抵達。

（全文798字）

【論希臘史辨偽中的循環論證問題】

希臘史辨偽之爭，實爲中西學術方法論差異之顯影。何新先生所揭循環論證之弊，確爲西方古典學研究中的結構性難題，然其癥結非僅在於史料真偽，更在於近代歐洲知識建構之特殊語境。

一、循環論證的史學根源
所謂"荷馬史詩—殖民地"互證模式，實爲19世紀歐洲古典學之產物。德國史家沃爾夫（F.A. Wolf）首倡"荷馬問題"時，正值歐洲民族國家建構關鍵期。史詩作爲"希臘性"（Greekness）的象徵，被賦予構建文化共同體的政治功能。此種"以文證史"之法，實承文藝復興以來人文主義傳統——彼時義大利學者波焦（Poggio Bracciolini）重獲古典文本時，即已開"以文獻定文明"之先河。

二、小亞細亞殖民說的雙重語境
愛琴海東岸希臘殖民地的考古證據（如米利都的幾何陶），確證公元前8世紀存在人口遷徙。然"殖民地"概念本身暗含現代殖民主義話語的投射。修昔底德【伯羅奔尼撒戰爭史】（1.12）雖提及早期移民，但考古所見實爲文化交融現象：安納托利亞風格的陶器與希臘字母並存於同一地層。將此類物質證據簡單對應爲"雅典殖民地"，實爲維多利亞時代"希臘中心論"的過度詮釋。

三、史詩作爲史料的特殊性
【伊利亞特】卷2"船表"所列地名，經考古證實部分確屬青銅時代遺址（如邁錫尼線形B泥板中的地名對應）。然史詩本質屬口頭傳統，其層累形成過程（帕里-洛德理論已證）決定其非直接史錄。西方學界將史詩納入"史料"範疇時，實采德國蘭克學派"批判考據"之法：通過文本分層剝離後世增飾，而非全盤採信。此方法論差異，正是中西方史料觀的根本分歧所在。

四、偽史之辨的現代啟示
錢穆先生曾言："疑之太深與信之太篤，其弊惟均。"希臘史辨偽當避免陷入非此即彼的二元對立。小亞細亞出土的呂底亞文-希臘文雙語碑刻（如薩迪斯遺址），既證明文化互動存在，亦顯示荷馬傳統在安納托利亞的在地化演變。真正的學術突破，或在於超越"真偽"之爭，轉而探究：近代歐洲如何將地中海東部的多元文明遺產，重構爲單數的"希臘文明"？此過程所折射的，實爲現代性知識生產的權力機制。

要之，循環論證確爲西方古典學之痼疾，然解方不在全盤否定，而在建立更具包容性的古代文明認知框架。程樹德【論語集釋】考辨之法，或可爲希臘史研究提供新範式——既重文本內核，亦察層累脈絡，方得歷史真相之三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