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籍中的雜說

豐富的歷史典籍是中國文明的精神和文化積累，這種積累經過各種災難性的刪篩後，變得單調了許多，其原生性和豐富性大為削弱。

即便如此，也還有許多著作流傳下來。不久前閒看四庫全書（家藏版），發現其中有很多關於農學、醫學、陰陽學之類記載。例如，一直被人作為辭賦大家的陸機，也有考察各地花草名木的著作存世。

強調正統可以，但不應當鄙薄雜說。有些好書，如【莊子】【搜神記】【徐霞客遊記】等，看上去無關乎治國平天下，但其文化營養並不差，即使是空靈的冥想也能啟迪人的精神世界。歷史上好多人寫過農書，寫過醫術，寫過風水、占卜甚至寫過男女床笫之事，這些書被正統的君子們視為不登大雅之堂的小道，甚至被視為邪說。對於一個偉大的國度，一種偉大而健康的文明來說，這樣的狹隘沒有什麼好處。

價值觀不是僵硬不變的，而是不斷進步和開放的。利瑪竇來到中國後，介紹了西方的天文、物理、幾何學，當時受到很多腐儒的反對。後來湯若望為清朝制定了新曆法，同樣遭到腐儒們的瘋狂反對，甚至造成令人髮指的慘案，多年培養起來的優秀天文學人才被封建朝廷殺害。如果不是孝莊皇太后的勸阻，湯若望本人也難保性命。直到湯若望死後，好學的康熙皇帝為他平反昭雪，才算結束了那場悲劇。一個封閉的文化不可能正確認識世界，也不可能建立良好的價值觀。

儒學誠然有其偉大的一面，但長期以來，過度強調儒學的主流正宗地位相對消減了中國文化的豐富性，這很可惜。古人說，巫醫樂師百工之人君子不齒（韓愈【師說】），豈不知，正是這些『君子不齒』的學問促進了中國社會的健康發展。而傳統農業社會的文化氛圍中一直存在着輕商賤商的風氣，並因此導致形成了閉關鎖國的政策，最終導致了中國的衰落。民族精神不是一句空話，而是關係到每個人生存狀態和生活方式的國家大事，而民族精神的健全不可能只靠吃一種食物而實現。

【論典籍多元價值與文化生態平衡】

中國典籍體系猶如一座蓊鬱的原始森林，其生態完整性正體現在經史子集的多元共生之中。陸機【毛詩草木鳥獸蟲魚疏】與【文賦】的並存，恰是這種文化多樣性的絕佳例證。考諸【漢書·藝文志】，六略三十八種分類體系原本就包含着對知識多元性的尊重，其中"方技略"專錄醫經、房中、神仙諸術，足見漢代知識體系的包容性。

文化正統性的確立過程，實為不斷吸收"雜說"精華的動態歷程。莊子"庖丁解牛"寓道於技，葛洪【抱朴子】熔金丹術與儒家倫理於一爐，徐霞客以遊記體證驗【禹貢】地理，這些被目為"小道"的著述，恰恰構成了中華文明自我更新的重要資源。明代宋應星【天工開物】序言"貴五穀而賤金玉"的價值觀，正是對儒家"重本抑末"思想的創造性轉化。

思想史的弔詭之處在於，被邊緣化的知識往往最具生命力。漢代讖緯之學雖遭官方禁絕，其宇宙論模式卻滲入董仲舒天人學說；明清之際【幾何原本】的翻譯遭遇，折射出知識階層對異質文化的雙重態度——既有徐光啟"欲求超勝，必須會通"的開放胸襟，也不乏楊光先"寧可使中夏無好曆法"的封閉心態。這種張力恰恰說明：文明活力在於能否保持"和而不同"的智慧。

當下重估典籍價值，當以"理一分殊"的哲學視野觀之。王禎【農書】與朱熹【四書章句集注】、李時珍【本草綱目】與王陽明【傳習錄】，本質上都是對"道"的不同詮釋路徑。我們既要看到【四庫全書】編纂時對"異端"文獻的刪削，也要注意【存目叢書】中保留的豐富線索——這些被過濾的知識碎片，可能正是重建文化基因多樣性的關鍵材料。

文化自信的真正根基，在於能否以開放心態面對自身的多元傳統。從司馬遷"究天人之際"的史家精神，到沈括"見簡即用，見繁即變"的科學態度，中華文明最珍貴的遺產，或許正是這種海納百川的包容能力。當代學人的責任，便是激活典籍中這些被遺忘的"異質性"，使其在文化復興中煥發新的生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