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穆先生【國史大綱】引論之精義闡微
錢賓四先生於【國史大綱】引論中提出"國史寫作當以民族文化個性為本"之卓見,實為解構近代史學困境之鎖鑰。其以運動家年譜為喻,揭示歷史書寫須把握"特殊環境與事業"方能顯發"精神與面相"之論,乃對機械套用西方史觀者之深刻針砭。今試析其要義三層:
一、 歷史書寫之本體論困境 先生指陳近代治史三派之弊:記誦考訂派溺於瑣碎,宣傳革新派空疏無根。雖制度、思想、經濟三者構成歷史基本框架,然若以西方"社會經濟為基,政治制度為頂"之模式強加國史,猶為足球家作傳而盡錄音樂賽事。此弊在近代"專制黑暗論""思想束縛論"等論斷中尤為顯著——非中國歷史本相昏暗,實因觀察者執西洋三稜鏡而視華夏文明。
二、 文化個性之雙向認知途徑 先生提出"個性—環境—事業"三維認知模型:網球家之價值必於球場而非歌劇院顯現,中華民族之精神亦當於自身歷史場域中求證。此論暗合【中庸】"萬物並育而不相害"之道,既反對歷史相對主義,亦否定單一進化史觀。如漢唐之政治創製非西歐封建制之變體,宋明理學亦非宗教改革之雛形,皆為中國文明應對自身課題之獨特方案。
三、 比較史學之方法論警示 以大憲章、人權革命等西史標杆量度中國,猶責松柏不具牡丹之姿。先生未否認比較價值,然強調比較前提當是"各美其美":中國御史制度之監察功能、科舉流動之社會機制、士人"道統"抗衡"政統"之傳統,皆為西方憲政史所未見之智慧。若以"有無國會"為判准,則猶論網球技藝而以進球數為衡,其謬自顯。
今日重讀此篇,尤覺其預見性。錢先生早警示"削足適履"式史學之害,今之"全球史觀"若不能立足文明主體性,恐復蹈"為音樂家編纂網球年鑑"之轍。治中國史者,當如先生所言,於王朝更迭處見制度韌性,在思想嬗變中觀價值延續,從經濟變遷裏察文化調適,方得"於特殊性中見普遍性"之三昧。
【易】曰:"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錢賓四先生此論,非獨史學方法之革新,實為中華文明精神之正名。讀史者若能從此處着眼,庶幾可免"執柯伐柯,其則不遠"之惑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