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7年初秋,何炳松得北大校長蔡元培的聘書,為文科預科講師,講授『西洋文明史』,與胡適差不多同時到校。當時胡適所得的是哲學教授的職位,而何則在二年後才被聘為北大史學系的教授。何抵京後,又收到北京高等師範學校校長陳寶泉的聘書,兼任該校史地部的教員,亦授西洋歷史。
何炳松在北大一共任教五年。在這期間,他與胡適相處不錯,也曾外出同游。何也參加了蔡元培的『進德會』。何所用的課本,多為哥倫比亞大學『新史學』派教授的著作,如查爾斯・比爾德( Charles A.Beard)的【歐洲史綱】(An Outline of Europen History )和【現代歐洲史】(History of Europe,Our Own Time),以及詹姆士・羅賓遜(James H.Robinson)的【西歐史導論】(An Introduction to the History of Western Europe)。儘管何在這段時間將主要興趣放在譯介西方歷史方面,但他與專心改造中國古史的胡適,卻有不少共同語言。這種共同語言建立在他們對浙東學派的史學大師章學誠的興趣上面。但有趣的是,他們兩人在當時研究章學誠,都顯得有些心不在焉。對胡適來說,他的志向是『但開風氣不為師』,用他當時在日記里的話來說,就是『我現在只希望開山劈地,大刀闊斧的砍去,讓後來的能者來做細緻的工夫』。因此,他之研究章學誠,只是牛刀小試,『一時高興之作』,給自己『一點拿繡花針的訓練』。胡的【章實齋年譜】是一部未定稿,在正式由商務印書館出版之時,胡適希望有能者能做一次增訂的工作。這位『能者』就是姚名達,而姚在做增訂工作時,則經常與何炳松商量,『每星期都到我的家裡來交換一次我們對於史學的意見』。最後增訂版的【年譜】出版時,胡請何炳松寫序,也就理所當然了。〔8〕
何在序言中不但追述了他與胡適在美國和在北大的交往和『特殊的交情』,他也交代了他自己為何沒有全力以赴研究章學誠的原因。 這一段引文較長,卻很能反映當時何炳松對中西文化的態度:『我以為章實齋的學說固然值得我們的研究,但是我覺得現在這樣程度已經足夠了。我們似乎不應該過分的熱心。我以為過分了就有「腐化」的危險。現在我們中國人有下面這種風氣:就是凡是我國原有的東西不管好壞總要加上一個很時髦的「國」字來做保鏢的武器。你看中醫一到現在叫做「國醫」了;技術一門現在叫做「國術」了;甚而至於中國的飯鋪亦叫做「國菜館」了,這都是「國學」兩個字引出來的流弊。我們倘使把章實齋的史學鼓吹得過分了,那不但要使章氏和我們自己流入腐化的一條路上去,而且容易使得讀者看不起西洋史家近來對於史學上的許多重要的貢獻。所以我們此後還是多做一點介紹西洋史學的工作吧!』〔9〕
顯然,何炳松此時的『心不在焉』,並不與胡適一樣。他認為當時(1928年)重要的不是振興國學,而是如何深入理解西洋文化。這與胡適倡導的用科學方法整理國故,有異曲同工之處。其目的都是為了引進西學,改造傳統文化。所不同的只是胡適的方法較為直接,而何炳松則顯得更為徹底。這與他在7年後提倡建設中國本位文化,恰成對照。
何炳松在序言中,也對胡適的【年譜】作了幾處批評,但都無關緊要。他也介紹了他本人研究章學誠的心得。與胡適的考據派做法不同,何炳松力圖抓住章學誠史學的精華之處,與西方史學進行比較分析。何炳松認為,章學誠對中國史學有三大貢獻。一是將著作與材料相分離,即指出史學與史料的不同之處。二是強調通史的寫作。三是章學誠對歷史研究中主觀與客觀關係的闡述。何炳松對章學誠史學的總結,顯然都與他對西方史學的知識有關。換句話說,何炳松所發現的章學誠史學的卓越之處,並不見於一般人,而是他自己在深入比較章學誠史學和西方史學的相同點後所闡發的議論。
因此何炳松的議論,只不過是借章學誠的口來表述他自己對綿延幾千年中國傳統史學的批評。何炳松認為,章學誠之所以將史學(撰述)與史料(記注)分開看待,說明章並不認為紀傳和編年兩種體裁代表了真正的史學。何炳松尖銳指出,中國傳統的紀傳體通史,『不倫不類』,『當做通史看,嫌他們太繁雜了,當做史料看,又嫌太簡單了』。而幾千年來唯有章學誠能夠認識這一點。於是,何炳松將章學誠對通史的推崇提了出來,認為這才是真正的史學,可惜這種通史著作,如鄭樵的【通志】和袁樞的【紀事本末】,在中國並不受重視,寥寥無幾。然後,何炳松又企圖將西方的『客觀史學』借章學誠之口介紹進來。他指出,章學誠對『天人之際』的闡述,與西漢陰陽五行派的不同,實際上講的是歷史學研究中主客觀的關係。而章的觀點,還勝於西方同期的歷史哲學家。〔10〕
由此可見,何炳松之研究章學誠,與他當時專心研究和翻譯西方史學密切相關。可以這樣說,他是用西方史學的成就來反觀章學誠的史學,為他介紹西洋史學的工作開闢道路。這種研究方法,貫徹在何炳松的其他幾篇研究章學誠的論著中。〔11〕
其實,胡適在推廣西方的科學方法,也企圖在中國傳統文化中尋找『科學』的精神,由此來說明,科學對於中國人來說,並不陌生。在胡適博士論文的一開始,他便指出在中西哲學史上,有不少例子可以說明哲學的發展仰賴於邏輯方法的發展。他不厭其煩地舉出從朱熹、王陽明到清朝的『樸學』的發展來證明,中國古代不但有科學方法,而且與西方的大致相同。這種將中國文化與西方文化相呼應對照的做法,與何炳松的研究章學誠,非常相似。他們都是為了表明中國不但需要而且能夠接受西方文化。〔12〕
因此,儘管何與胡在研究章學誠史學上有許多不同的地方,他們兩人對中西文化的關係的態度,那時並無不同,兩人之間的關係,也很不錯。何炳松自己也承認,他的翻譯西洋史學,特別是羅賓遜的【新史學】一書,受到胡適的慫恿。1920年夏,何炳松應北大史學系主任朱希祖之要求,新開設『歷史研究法』一課,他用羅賓遜的【新史學】為教材,受到學生的歡迎。他還用該書作為『西洋史學原理』一課的教材。〔13〕
何正式開始翻譯【新史學】,是在1921年2月, 其工作得到北高師學生江興若的幫助,以後,江有事中斷了工作,何又得到朋友傅東華的幫助。同年8月,譯稿完成,得到朱希祖的審定,又得到胡適的校閱,成為北大的講義。〔14〕以後由胡適推薦提交北大出版委員會,通過作為【北大叢書】出版。胡適允諾寫一篇序言,介紹羅賓遜的史學思想,但未能按時交稿。1923年胡適去杭州煙霞洞養病期間,曾與改任浙江省立第一師範學校校長的何炳松多次晤談,再度想寫一篇序言,但因譯稿在北大而未成。因此最後該書由商務印書館1924年正式出版。【新史學】一書在當時的學術界造成很大的影響,何炳松因此也就成為聞名遐邇的名學者。據譚其驤回憶,該書『在二三十年代曾風行一時,深受史學界歡迎』。他在1927年進入暨南大學讀書時,就曾讀過該書,對『作者和譯者都彌感景仰』。〔15〕
【新史學】一書是哥倫比亞大學『新史學』流派的代表作,1912年在美國出版,是美國史學史上一本影響深遠的著作。19世紀的美國史學,深受德國蘭克(Leopold von Ranke)史學流派的影響, 推崇所謂的科學史學,強調運用檔案材料和史學家的不偏不倚的客觀態度。這種歷史研究的傾向,成為近代美國史學的正統,一直到本世紀初年『新史學』流派的興起才逐漸式微。〔16〕『新史學』對蘭克學派的挑戰,主要基於下列理由:一是科學的歷史學使得歷史變得枯燥無味,無法吸引讀者,喪失了原有的文學價值。二是科學史學使得歷史研究成為一門孤立於社會的專門學問,只有少數歷史學家才願意去研究和閱讀,失去了原有的社會地位和影響。實際上,這種挑戰來自新舊兩個方面。對於19世紀的自由主義歷史學家來說,歷史和文學都以娛悅讀者為目的,英國歷史大家吉本(Edward Gibben )就力求將歷史寫得既能為歷史學家所稱讚,也能為一般家庭婦女所喜愛。科學的歷史主張考證史料,自然就無法保持歷史的可讀性。而對於社會科學家來說,所謂的科學史學並不科學,因為其方法仍以敘述為主,歷史事件無法重複實驗,沒有規律性。歷史學因此無法與現實社會加強聯繫,幫助人們了解社會的發展,不同於其他社會科學。後一種批判與『進步時代』學者對社會的關心有着緊密的聯繫。〔17〕
羅賓遜所主張的『新史學』具有如下的特點:第一是歷史的實用性。他要求歷史學家注意那些與現實有關的史實,厚今薄古,反映了『進步時代』的實用主義傾向。第二是擴大歷史學研究的範圍,注意歷史上社會力量的發展,不能只研究一些偉大人物。第三是加強與其他社會科學的聯繫,運用社會科學的方法來研究和預測歷史的發展。第四是重申歷史學研究的客觀性,儘管『新史學』派的歷史學家不認為歷史是一門不折不扣的科學。〔18〕
何炳松在其譯者導言中,總結了【新史學】的大致要點,然後他說,這本書裡面的最重要主張,統括起來,就是下面幾句話:『研究歷史的人,應該知道人類是很古的,人類是進步的。歷史的目的在明白現在的狀況,改良現在的社會。當以將來為球門,不當以過去為標準。「古今一轍」的觀念、「盲從古人」的習慣統統應該打破的;因為古今的狀況,斷不是相同的』。何生怕別人不能理解譯文,他又舉了英國哲學家羅素(B.Russel)在中國的講演來做註腳,補充說明他所引證的羅賓遜話的意思:即中國傳統文化已經不能指導現實的中國社會了。這與他在為胡適【章實齋年譜】作序時認為應該加強引進西學的意見一致。 〔19 〕同時也說明何回國後長期致力於引進西方文化以改造中國的文化傳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