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詞】【江南逢李龜年】—【唐】杜甫

江南逢李龜年

【唐】杜甫

岐王宅里尋常見，崔九堂前幾度聞。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

江南逢李龜年

作者

杜甫（712－770），字子美，自號少陵野老，世稱『杜工部』、『杜少陵』等，漢族，河南府鞏縣（今河南省鞏義市）人，唐代偉大的現實主義詩人，杜甫被世人尊爲『詩聖』，其詩被稱爲『詩史』。

注釋

岐王：唐玄宗李隆基的弟弟，名叫李范，以好學愛才著稱，雅善音律。

尋常：經常。

崔九：崔滌，在兄弟中排行第九，中書令崔湜的弟弟。玄宗時，曾任殿中監，出入禁中，得玄宗寵幸。崔姓，是當時一家大姓，以此表明李龜年原來受賞識。

落花時節：暮春，通常指陰曆三月。落花的寓意很多，人衰老飄零，社會的凋弊喪亂都在其中。

君：指李龜年。

譯文

當年在岐王宅里，常常見到你的演出；在崔九堂前，也曾多次欣賞你的藝術。

沒有想到，在這風景一派大好的江南；正是落花時節，能巧遇您。

賞析

詩是感傷世態炎涼的。李龜年是唐玄宗初年的著名歌手，常在貴族豪門歌唱。杜甫少年時才華卓著，常出入於岐王李隆范和中書監崔滌的門庭，得以欣賞李龜年的歌唱藝術。詩的開首二句是追憶昔日與李龜年的接觸，寄寓詩人對開元初年鼎盛的眷懷；後兩句是對國事凋零，藝人顛沛流離的感慨。僅僅四句卻概括了整個開元時期（註：開元時期爲713年—741年）的時代滄桑，人生巨變。語極平淡，內涵卻無限豐滿。

李龜年是開元時期『特承顧遇』的著名歌唱家。杜甫初逢李龜年，是在『開口詠鳳凰』的少年時期，正值所謂『開元全盛日』。當時王公貴族普遍愛好文藝，杜甫即因才華早著而受到岐王李隆范和中書監崔滌的延接，得以在他們的府邸欣賞李龜年的歌唱。而一位傑出的藝術家，既是特定時代的產物，也往往是特定時代的標誌和象徵。在杜甫心目中，李龜年正是和鼎盛的開元時代、也和他自己充滿浪漫情調的青少年時期的生活，緊緊聯結在一起的。幾十年之後，他們又在江南重逢。這時，遭受了八年動亂的唐王朝業已從繁榮昌盛的頂峰跌落下來，陷入重重矛盾之中；杜甫輾轉漂泊到潭州，『疏布纏枯骨，奔走苦不暖』，晚境極爲淒涼；李龜年也流落江南，『每逢良辰勝景，爲人歌數闋，座中聞之，莫不掩泣罷酒』（【明皇雜錄】）。這種會見，自然很容易觸發杜甫胸中原本就鬱積著的無限滄桑之感。

『岐王宅里尋常見，崔九堂前幾度聞。』詩人雖然是在追憶往昔與李龜年的接觸，流露的卻是對『開元全盛日』的深情懷念。這兩句下語似乎很輕，含蘊的感情卻深沉而凝重。『岐王宅里』、『崔九堂前』，仿佛信口道出，但在當事者心目中，這兩個文藝名流經常雅集之處，是鼎盛的開元時期豐富多彩的精神文化的集中的地方，它們的名字就足以勾起詩人對『全盛日』的美好回憶。當年詩人出入其間，接觸李龜年這樣的藝術明星，是『尋常』而不難『幾度』的，多年過後回想起來，簡直是不可企及的夢境了。這裡所蘊含的天上人間之隔的感慨，讀者是要結合下兩句才能品味出來的。兩句詩在迭唱和詠嘆中，流露了詩人對開元全盛日的無限眷戀，猶如要拉長回味的時間。

夢一樣的回憶，畢竟改變不了眼前的現實。『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風景秀麗的江南，在承平時代，原是詩人們所嚮往的作快意之游的所在。詩人真正置身其間，所面對的竟是滿眼凋零的『落花時節』和皤然白首的流落藝人。『落花時節』，如同是即景書事，又如同是別有寓托，寄興在有意無意之間。這四個字，暗喻了世運的衰頹、社會的動亂和詩人的衰病漂泊，但詩人絲毫沒有在刻意設喻，這種寫法顯得特別渾成無跡。加上兩句當中『正是』和『又』這兩個虛詞一轉一跌，更在字裡行間寓藏著無限感慨。江南好風景，恰恰成了亂離時世和沉淪身世的有力反襯。一位老歌唱家與一位老詩人在飄流顛沛中重逢了，落花流水的風光，點綴著兩位形容憔悴的老人，成了時代滄桑的一幅典型畫圖。它無情地證實『開元全盛日』已經成爲歷史陳跡，一場翻天覆地的大動亂，使杜甫和李龜年這些經歷過盛世的人，淪落到了不幸的地步。感慨是很深的，但詩人寫到『落花時節又逢君』，卻黯然而收，在無言中包孕著深沉的慨嘆，痛定思痛的悲哀。這樣『剛開頭卻又煞了尾』，連一句也不願多說，顯得蘊藉之極。清代沈德潛評此詩：『含意未申，有案未斷。』詩人這種『未申』之意對於有著類似經歷的當事者李龜年，是不難領會的；對於後世善於知人論世的讀者，也不難把握。像【長生殿·彈詞】中李龜年所唱的『當時天上清歌，今日沿街鼓板』，『唱不盡興亡夢幻，彈不盡悲傷感嘆，淒涼滿眼對江山』等等，儘管反覆唱嘆，意思並不比杜詩更多，倒很像是劇作家從杜甫的詩中抽繹出來的一樣。

四句詩，從岐王宅里、崔九堂前的『聞』歌，到落花江南的重『逢』，『聞』、『逢』之間，聯結著四十年的時代滄桑、人生巨變。儘管詩中沒有一筆正面涉及時世身世，但透過詩人的追憶感喟，卻表現出了給唐代社會物質財富和文化繁榮帶來浩劫的那場大動亂的陰影，以及它給人們造成的巨大災難和心靈創傷。可以說『世運之治亂，華年之盛衰，彼此之淒涼流落，俱在其中』（孫洙評）。正如同舊戲舞台上不用布景，觀眾通過演員的歌唱表演，可以想像出極廣闊的空間背景和事件過程；又像小說里往往通過一個人的命運，反映一個時代一樣。這首詩的成功創作表明：在具有高度藝術概括力和豐富生活體驗的大詩人那裡，絕句這樣短小的體裁可以具有很大的容量，而在表現如此豐富的內容時，又能達到舉重若輕、渾然無跡的藝術境界。

【江南逢李龜年】箋釋與詩史互證

杜甫此詩作於大曆五年（770年）潭州（今長沙），時值安史之亂後九年，詩人生命最後一年。全篇以廿八字濃縮四十載盛衰之變，堪稱唐代七絕壓卷之作。今從文本肌理與歷史語境雙重維度析之。

一、文本結構之精微
首聯「岐王宅里尋常見，崔九堂前幾度聞」運用「互文見義」筆法。岐王李范（玄宗弟）宅與崔滌（玄宗寵臣）堂，實爲開元時期頂級文藝沙龍之象徵。「尋常」「幾度」的復沓句式，暗藏音律迴環，恰似李龜年當日歌調餘韻。此二句表面紀事，實則建構起一個以藝術爲紐帶的盛世記憶共同體。

頷聯「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轉入當下時空。「好風景」與「落花時節」形成反諷性張力：江南春色依舊，然「落花」意象既指自然節令（暮春），亦隱喻大唐國運、藝人命運與詩人生命的共同凋零。此中「君」字尤耐咀嚼，表面指李龜年，深層卻將詩人自身納入對話，形成「雙主體共情結構」。

二、詩史互證之深意
據【明皇雜錄】載，李龜年晚年「流落江南，每遇良辰勝景，爲人歌數闋，座中聞之，莫不掩泣」。此恰可印證杜詩末句「又逢君」之場景。需注意者，杜甫在此刻意隱去具體敘事細節，僅以「落花時節」四字勾連安史之亂後「梨園弟子散如煙」的集體創傷記憶。

詩中所涉時間跨度極富深意：開元時期（713-741）李龜年「特承顧遇」，天寶後期（742-756）漸遭冷落，至大曆年間（766-779）竟成江湖流浪藝人。這種個人命運曲線，實爲盛唐向中唐轉型的微觀縮影。杜甫以「藝人流落」爲切入點，完成對「開元全盛日」到「王侯第宅皆新主」的史詩性觀照。

三、藝術手法之獨創
1. 時空摺疊術：前二句壓縮開元盛世記憶，後二句展開大曆現實圖景，形成「記憶-現實」的蒙太奇拼接。
2. 意象辯證法：「好風景」與「落花」構成表層歡愉與深層哀傷的復調敘事。
3. 史家筆法：借鑑【春秋】「微言大義」傳統，以個人際遇折射時代巨變。

此詩之偉大，正在於將個體生命體驗升華爲歷史哲學沉思。清代黃生【杜詩說】評曰：「今昔盛衰之感，言外黯然欲絕。」可謂的論。當代讀者若細味「落花時節」四字，猶能聽見一個偉大文明在轉折處的深沉嘆息。

（全文798字）

【江南逢李龜年】箋釋與詩史互證

杜甫此詩作於大曆五年（770）潭州，時值安史之亂後十四載，乃詩人絕筆之年壓卷之作。全詩以廿八字濃縮開元天寶四十年盛衰，其藝術造詣堪稱唐代七絕之圭臬。今從三重維度析之：

一、文本結構之精微
首聯「岐王宅里」「崔九堂前」以工對鋪陳空間記憶，通過「尋常」「幾度」的頻度副詞，構建出開元時期貴族文藝沙龍的典型場景。按【雲仙雜記】載岐王「每日使數十妓共執樂」，崔滌亦以「禁中曲宴常預」著稱，二人宅邸實爲盛唐雅集符號。頸聯突轉「江南」「落花」，時空驟縮至大曆年間漂泊現場。「好風景」與「落花時」形成反諷性張力，王夫之【唐詩評選】所謂「以樂景寫哀」者，正在於此。

二、歷史語境之重構
李龜年作爲梨園供奉，其藝術生命與唐玄宗朝政治生態緊密相連。【松窗雜錄】記其「歌【清平調】於沉香亭」，而安史亂後竟淪落江南賣藝。杜甫選取此典型人物，實具詩史匠心。詩中「逢」字暗含雙重相遇：表層是詩人與樂工的久別重逢，深層則是「開元全盛日」（【憶昔】）與「戎馬關山北」（【登岳陽樓】）兩個時代的碰撞。黃生【杜詩說】評此詩「見風韻於行間，寓感慨於字裡」，確爲的論。

三、詩學傳統之承變
此詩突破傳統贈答詩範式，將個人際遇升華爲時代鏡像。落花意象既承【楚辭】「惟草木之零落」的比興傳統，又啟李煜「流水落花春去也」的亡國之悲。末句「又逢君」三字尤見功力，與【贈衛八處士】「人生不相見」形成互文，然彼篇重在個體離合，此詩則鑄就集體記憶。錢謙益注杜謂「今昔盛衰之感，言外黯然」，正是窺見杜甫以白描手法達成「不著一字，盡得風流」的至高境界。

要之，此詩以舉重若輕的筆法，完成對盛唐之衰的史詩性書寫。其價值不僅在於藝術技巧的純熟，更在於爲「詩史」傳統樹立典範。四句之間，有音樂家的浮沉、詩人的漂泊、王朝的傾頹，誠如蘇軾所言「杜詩似史記」，此篇尤見其微言大義之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