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晚品詩｜莫愁前路無知己

別董大

【唐】高適

千裏黃雲白日曛，北風吹雁雪紛紛。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

作者

高適（704—765年），字達夫，唐代邊塞詩人。

注釋

董大：作者的朋友。

黃云：天上的烏雲，在陽光下，烏雲是暗黃色，所以叫黃雲。

白日曛：即太陽黯淡無光。曛 ，昏暗。

誰人：哪個人。

君：你，這裏指董大。

譯文

千裏黃雲蔽天，日色昏暗，北風吹着歸雁大雪紛紛。

不要擔心前路茫茫沒有知己，天底之下誰不識您呢？

賞析

在唐人贈別詩篇中，那些淒清纏綿、低徊留連的作品，固然感人至深，但另外一種慷慨悲歌、出自肺腑的詩作，卻又以它的真誠情誼，堅強信念，為灞橋柳色與渭城風雨塗上了另一種豪放健美的色彩。高適的【別董大】便是後一種風格的佳篇。

這兩首送別詩作於公元747年（天寶六年），當時高適在睢陽，送別的對象是著名的琴師董庭蘭。盛唐時盛行胡樂，能欣賞七弦琴這類古樂的人不多。崔珏有詩道：『七條弦上五音寒，此藝知音自古難。惟有河南房次律，始終憐得董庭蘭。』這時高適也很不得志，到處浪遊，常處於貧賤的境遇之中。但在這首送別詩中，高適卻以開朗的胸襟，豪邁的語調把臨別贈言說得激昂慷慨，鼓舞人心。

從詩的內容來看，當是寫高適與董大久別重逢，經過短暫的聚會以後，又各奔他方的贈別之作。而且，兩個人都處在困頓不達的境遇之中，貧賤相交自有深沉的感慨。此詩卻胸襟開闊，寫別離而一掃纏綿憂怨的老調，雄壯豪邁，堪與王勃『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的情境相媲美。

【重詮高適〖別董大〗的時空境界與盛唐精神】

高適此詩歷來被視為送別詩中的變調，其價值不僅在於突破了六朝以來「黯然銷魂」的離別範式，更在短短二十八字中凝練了盛唐士人的精神氣象。若以「詩史互證」之法細究，當有三重境界可闡發。

一、物候書寫中的生命隱喻
「千裏黃雲白日曛」以大寫意筆法構建時空維度。考【舊唐書·天文志】，天寶年間確有「日赤無光」的異常天象記錄，詩人將實景提升為象徵：黃雲蔽空喻示仕途困頓，北風折雁暗指文人漂泊。但「雪紛紛」三字尤妙，【詩經】「雨雪霏霏」表離愁，此處卻以紛飛雪片暗藏生機——雪沃之後必有春萌，為下文轉折埋脈。

二、知音話語的範式革新
唐人送別詩多用「孤蓬」「寒雨」意象（如王維「渭城朝雨」），高適卻獨創「天下誰人不識君」的肯定句式。考董庭蘭生平，其琴藝雖受房琯賞識，實則因政治牽連終遭貶謫。詩人以「不識」反寫「必識」，實則是以道德人格超越現實困境。這種「反向用典」手法，較之鮑照「自古聖賢盡貧賤」的直陳，更具盛唐特有的精神張力。

三、盛唐氣象的審美呈現
末句「君」字值得玩味。漢魏贈別詩多稱「子」（如蘇武「我有一樽酒」），六朝好用「卿」（吳均「送君忽不樂」），高適獨選「君」這個兼具尊崇與平等的稱謂，暗合唐代「君子之交」的理想。元代楊士弘【唐音】評此詩「氣格高遠」，正在於將個人際遇升華為普遍的生命宣言，與李白「天生我材必有用」共同構成盛唐之音的雙璧。

當代讀者品此詩，當超越字面慰藉，體認其中「困頓中的超越性」——這是對【周易】「窮則變，變則通」的詩性詮釋，更是對士人精神的永恆召喚。清人沈德潛謂高適詩「魄力雄毅」，此篇足為註腳。

【國學夜話】高適【別董大】的盛唐氣骨與士人精神

【別董大】二首其一，短短二十八字，盡顯盛唐邊塞詩派的雄渾氣度。高適此作，非獨為贈別之章，實乃唐人精神氣象之標本。今試從詩格、用典、時代背景三端，析其精髓。

一、以壯景寫別情的詩格突破
唐人送別詩多承齊梁餘緒，如王維"渭城朝雨浥輕塵"以清麗見長，柳中庸"夜渚帶浮煙"以婉約取勝。高適獨闢蹊徑，取"千裏黃雲""北風卷雪"的塞外意象，將離情置於蒼茫天地間。曛者，日入餘光也，【說文】釋為"日落眾色"，詩人以天象之渾融喻人生際遇之無常，而"吹雁"二字尤妙——雁本南遷之客，復遭風雪相摧，正似董大漂泊之身。然末句陡轉，如撥雲見日，此等筆力非盛唐詩人不能為。

二、暗用季札掛劍的士人風骨
"天下誰人不識君"看似豪語，實有深意。【左傳】載吳公子季札掛劍徐君墓樹，曰"吾心已許之"，高適化用此典，謂君子之誼不在形跡，而在心神相知。董庭蘭乃開元著名琴師，朱長文【琴史】稱其"得蔡邕焦尾之遺響"，然天寶年間胡樂盛行，古調漸衰。詩人以"識"字相勉，非謂俗世虛名，乃言君子之道終有同氣相應者，此正合【周易】"同聲相應，同氣相求"之理。

三、困頓中的盛唐精神迴響
此詩作於高適未第之時，【舊唐書】載其"家貧，客梁宋間"，與董大同是天涯淪落人。然詩中不見寒酸之氣，反有"昂藏不受羈絡"（胡震亨【唐音癸簽】評語）之概。較之李頎"鄭國遊人未及家"的哀婉，岑參"輪台九月風夜吼"的奇峭，高適獨能以簡勁之筆，寫恢弘之志。末二句與王勃"海內存知己"異曲同工，然更添幾分俠氣，恰如【文心雕龍】所言"志深而筆長，梗概而多氣"。

今人讀此詩，當識得三層境界：表層是風雪送別的場景，中層是君子相知的道義，深層則是唐人"位卑未敢忘憂國"的精神底色。高適後來官至散騎常侍，封渤海縣侯，然其詩中最動人者，仍是這般布衣時的慷慨。錢穆先生曾言"唐詩中有整個天地"，信哉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