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新論古詩詞（9）·永遇樂 ·秋夜 （修訂）

何新論古詩詞（9）：

永遇樂 ·秋夜 （修訂）

明月如霜，好風如水，清景無限。

曲港跳魚，圓荷瀉露，寂寞無人見。

紞如三鼓，鏗然一葉，黯黯夢雲驚斷。

夜茫茫，重尋無處，覺來小園行遍。

天涯倦客，山中歸路，望斷故園心眼。

燕子樓空，佳人何在，空鎖樓中燕。

古今如夢，何曾夢覺，但有舊歡新怨。

異時對，黃樓夜景，為余浩嘆。

【解 題】

　　東坡在徐州護城河邊建黃樓及花園，地近燕子樓。中秋時節夜宿黃樓，夢與美人神交，醒而惆悵，遂作此詞。末句云：『異時對黃樓夜景，為余浩嘆。』故知所在追夢之地乃黃樓及花園也。

　　此詞舊有序：『彭城夜宿燕子樓，夢關盼盼，因作此詞。』與黃樓牴牾，疑為後人附會之詞。

［何新譯文］

　　明月皎白如霜，好風清潤如水，秋夜景色清幽令人沉醉無限

　　彎彎水渠中魚兒跳躍，圓圓荷葉上露珠飄散

　　夜深人靜，如此美景竟無人賞看

　　——突聞三更鼓聲，慷然一曲，把我的夢境驚斷！

　　夜色蒼茫，再也找不到那夢境，醒來起身把小園尋遍

　　天涯遊子身心睏倦，看那遠山中的回鄉路，故園遙遙令人魂斷

　　燕子樓空空，美人早已不在，畫堂裏只留下翻飛的燕子

　　古今萬事如夢，有誰能從夢中醒來？總是不斷重現那一次次舊愁新怨

　　將來有人，面對如此黃樓夜色，也還會如我一樣深深長嘆！

［注 釋］

　　⑴彭城：江蘇徐州。

　　燕子樓：晚唐徐州守官張建封（一說張建封之子張愔）為其愛妾在徐州所築小樓。白居易為之題詠，遂使此樓名垂千古，後歷代詩人詠誦不絕。

　　⑵紞如：擬聲詞,音近咚咚，擊鼓聲 。紞音眈。紞如，形容擊鼓的聲音。又如紞紞然（形容似擊鼓之聲）；紞紞（擊鼓聲）。

　　『紞如打五鼓,雞鳴天欲曙.』（晉書吳人歌）蘇軾 【宿海會寺】詩：『倒床鼻息四鄰驚，紞如五鼓天未明。』 三鼓，報時，三更。

　　鏗然：形容清越的金石音響。『石之鏗然有聲者,所在皆是也』。（【石鐘山記】）。

　　⑷夢云：典出宋玉【高唐賦】楚王夢見神女：『朝為行雲，暮為行雨』。

　　驚斷：驚醒。

　　⑸心眼：心願。東坡詞句有『幾時歸去，作個閒人。對一張琴，一壺酒，一溪雲。』（【行香子】）

　　⑹黃樓：蘇軾任徐州知州時所建。在徐州城郊，臨河。蘇東坡有詠彭城黃樓詩句：『蕩蕩清河堧，黃樓我所開。秋月墮城角，春風搖酒杯。』

　　為，故訓之一，如也。

謝謝閱讀

【永遇樂·秋夜】詞境考析與文本細讀

東坡居士此闋【永遇樂】，實為北宋文人詞中融攝哲理與詩情之典範。今就何新先生所論，補苴數端：

一、地理考辨
詞中"黃樓"與"燕子樓"之辨，當從時空疊合論之。元豐元年（1078）蘇軾築黃樓於徐州城東門，與唐代張建封所築燕子樓（位於城西北隅）實存空間距離。然詞人夜宿黃樓而神遊燕子樓，恰體現宋代"詩家三昧"中的"時空熔鑄"之法。序文"彭城夜宿燕子樓"當理解為藝術真實，非必拘泥地理真實。

二、意象解碼
"明月如霜"三句，化用杜甫"露從今夜白"（【月夜憶舍弟】）與李益"受降城外月如霜"（【夜上受降城聞笛】），構建出冷寂的視覺通感。"曲港跳魚"暗用【詩經·小雅】"魚躍於淵"典，將【禮記·月令】"孟秋之月魚上水"的物候觀察詩化。

三、聲律精微
"紞如三鼓"句，以入聲字"紞"（【廣韻】都感切）模擬更鼓短促，與下句平聲"鏗"（【集韻】丘耕切）形成清濁對比。這種聲韻安排，恰合【文心雕龍·聲律】"異音相從謂之和"的審美追求。

四、哲學維度
"古今如夢"三句，實為對【莊子·齊物論】"方其夢也，不知其夢也"的文學演繹。東坡將佛教"如夢如幻"（【金剛經】偈）的宇宙觀，與魏晉玄學"終當歸空無"（陶淵明【歸園田居】）的生命意識熔為一爐。

五、文本校勘
末句"為余浩嘆"之"余"，宋刊【東坡樂府】作"予"，當從。考東坡徐州時期書簡，自稱多用"予"，如【與文與可書】"予在徐州"云云，此或可佐證。

此詞之妙，正在虛實相生處：上闋實寫黃樓夜景而虛涵燕子樓典故，下闋明言古今之嘆而暗藏莊禪之思。何先生譯文頗得神韻，然"慷然一曲"或可商榷——"鏗然"本形容落葉聲，若易為管弦，恐失"一葉知秋"之微旨。

要之，東坡此詞非徒艷情之作，實乃以詞體載道的典範。其藝術造詣，正合王灼【碧雞漫志】"指出向上一路，新天下耳目"之評。

【永遇樂·秋夜】詞境抉微——與何新先生商榷徐州黃樓說
（文/國學研究者）

何新先生【永遇樂·秋夜】新解以"黃樓說"立論，然細繹詞本文脈與史籍記載，尚有可商榷之處。今從詞學、地理、版本三端考辨如次：

一、詞境時空的互文性
"燕子樓空"三句顯系用張仲素、白居易唱和典故。【白氏長慶集】卷十五【燕子樓詩序】明載盼盼事跡，蘇軾在徐州作【永遇樂】時，必熟知此典。詞中"古今如夢"之嘆，正與白居易"見說白楊堪作柱，爭教紅粉不成灰"形成時空對話。若解為黃樓夢境，則此典喻指失據。宋人傅干【注坡詞】亦引【高齋詩話】云："燕子樓事，古今樂府多詠之。"

二、地理志的文獻矛盾
何先生謂"黃樓與燕子樓牴牾"，然據【徐州府志】，燕子樓舊址在城西南隅，黃樓在城東門，二處直線距離不足三裏。蘇軾元豐元年（1078）九月建黃樓，【蘇軾詩集】卷十八有【九月黃樓作】可證。而詞中"曲港跳魚"之景，恰合【水經注】載徐州西南隅"汴泗交流"地貌。邵博【邵氏聞見後錄】卷二十七更明言："東坡守徐，夜宿燕子樓，夢盼盼，作【永遇樂】。"

三、版本系統的文本證據
今存最早蘇軾詞集——元延祐七年葉曾雲間南阜書堂刻本【東坡樂府】，此詞題作"彭城夜宿燕子樓，夢盼盼，因作此詞"。龍榆生【東坡樂府箋】考得宋人曾慥【東坡先生長短句】、明人吳訥【唐宋名賢百家詞】均同此說。何先生疑序為"後人附會"，然未舉證版本嬗變軌跡，似嫌武斷。

要之，此詞當是元豐元年中秋蘇軾巡視河防時夜宿燕子樓感懷之作。上闋"明月如霜"化用李白"床前明月光"，下闋"古今如夢"呼應白居易"百年隨手過"，構成唐人詩意三重奏。末句"黃樓夜景"實為詞人想像異代同悲之場景，正如杜甫"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後事"，乃文學常見的時空錯位手法。

建議讀者參看：
1. 王文誥【蘇文忠公詩編注集成總案】卷十五
2. 薛瑞生【東坡詞編年箋證】卷二
3. 鄒同慶【蘇軾詞編年校注】元豐元年條

（全文798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