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記.屈原賈生列傳】詩解6吊屈原賦讒諛得志賢聖逆曳方正倒植所貴聖人之神德遠濁世自藏

【史記.屈原賈生列傳】詩解6吊屈原賦讒諛得志賢聖逆曳方正倒植所貴聖人之神德遠濁世自藏
題文詩：
賈生既辭,帝往行聞,長沙卑濕,自以爲壽,

不得長也,又以適去,意不自得.及渡湘水,

爲賦以吊,屈原辭曰:恭承嘉惠,俟罪長沙.

側聞屈原,自沉汨羅.造託湘流,敬吊先生.

遭世罔極,兮殞厥身.嗚呼哀哉!逢時不祥.

鸞鳳伏竄,鴟梟翱翔.闒茸尊顯,讒諛得志.

賢聖逆曳,方正倒植.世謂卞隨,伯夷溷兮,

而謂盜跖,莊蹻爲廉;莫邪爲鈍,鉛刀爲銛.

吁嗟默默,生之無故.斡棄周鼎,寶康瓠兮.

騰駕罷牛,驂蹇驢兮.驥垂兩耳,服鹽車兮.

章甫薦履,漸不可久.嗟苦先生,獨罹此咎.

誶曰已矣!國其莫我,知兮獨抑,郁其誰語?

鳳漂漂其,高逝兮固,自引遠去.襲九淵之,

神龍兮沕,深潛自珍.偭蟂獺以,隱處豈從,

蝦與蛭螾?所貴聖人,之神德遠,濁世自藏.

使騏驥可,系羈豈雲,異夫犬羊?般紛紛其,

罹此尤兮,亦夫子故.歷九州而,相其君兮,

何必懷楚?鳳凰翔於,千仞兮覽,德輝而下.

見細德之,險征兮遙,增擊去之.彼尋常之,

污瀆兮豈,能容吞舟,之巨魚焉?橫江湖之,

鱣鯨兮固,碭而失水,制於螻蟻.屈子情真,

情真義深,剛正不阿,義薄雲天.真情永恆,

正義不滅,薪火相傳,生生不息.真情所致,

向死而生,非死非生,能死能生.義士不死.

    (賈誼【吊屈原賦】

  誼爲長沙王太傅，既以謫去，意不自得。及渡湘水，爲賦以吊屈原。屈原，楚賢臣也。被讒放逐，作【離騷】賦。其終篇曰：『已矣哉！國無人兮，莫我知也。』遂自投汨羅而死。誼追傷之，因自喻。

其辭曰：恭承嘉惠兮，俟罪長沙...)

【原文】

賈生既辭往行，聞長沙卑濕，自以壽不得長，又以適去①，意不自得。及渡湘水，爲賦以吊屈原。其辭曰：
共承嘉惠兮②，俟罪長沙③。側聞屈原兮④，自沉汩羅。造托湘流兮⑤，敬吊先生。遭世罔極兮⑥，乃隕厥身⑦。嗚呼哀哉，逢時不祥。鸞鳳伏竄兮⑧，鴟梟翱翔⑨。闒茸尊顯兮⑩，讒諛得志；賢聖逆曳兮，方正倒植。世謂伯夷貪兮，謂盜跖廉；莫邪爲頓兮（13），鉛刀爲銛（14）。於嗟嚜嚜兮（15），生之無故！斡棄周鼎兮寶康瓠（16），騰駕罷牛兮驂蹇驢（17），驥垂兩耳兮服鹽車（18）。章甫薦屨兮（19），漸不可久；嗟苦先生兮，獨離此咎（20）！
【注釋】
①適：貶斥，譴責。②共：通『恭』。承：承受，接受。嘉惠：恩惠，此指皇帝的任命。③俟罪：待罪。這是謙詞，意思是自己力不勝任，隨時有犯罪受罰的可能。④側聞：側耳而聞的略語，含有對屈原恭敬的意思。⑤造：來到。托：寄身，指自己到湘江邊上來居住。⑥罔極：混亂無常之意。⑦隕：通『殞』，喪命。厥：其。指屈原。⑧鸞鳳：傳說中的神鳥，此以之比喻賢人。⑨鴟梟：貓頭鷹一類的鳥，古人認爲這類鳥是惡鳥，以之喻小人。⑩闒茸：闒是小門，茸指小草，以之狀無能的小人。讒諛：指進讒言和阿諛奉承的小人。逆曳：倒托著走。（13）莫邪（ｙé，爺）：春秋時吳國著名利劍。（14）鉛刀：以鉛爲刀，以言其鈍。銛（ｘｉāｎ，先）：鋒利。（15）嚜嚜：通『默默』，不得志的樣子。（16）斡棄：轉棄，也就是拋棄的意思。周鼎：相夏禹鑄九鼎，以象九州，後來又成爲周朝的傳國寶鼎。康瓠（ｈù，戶）：空壺，破瓦器。（17）騰駕：駕馭。罷：同『疲』。驂（ｃāｎ，參）：古代的戰車，除去駕轅的馬之外，再加的馬匹稱爲驂。這裡當動詞用。蹇（ｊｉǎｎ，簡）驢：跛足驢。（18）垂兩耳：馬吃力的樣子，馬拉車吃力就要低垂兩耳。服：拉車。（19）章甫：殷代的一種禮帽。薦：墊。屨（ｊù，據）：麻、葛等製成的單底鞋。（20）咎：災禍。
【譯文】

賈誼向文帝告辭之後，前往長沙赴任，他聽說長沙地勢低洼，氣侯潮濕，自認爲壽命不會很長，又是因爲被貶至此，內心非常不愉快。在渡湘水的時候，寫下一篇辭賦來憑弔屈原，賦文這樣說：我恭奉天子詔命，帶罪來到長沙任職。曾聽說過屈原啊，是自沉汨羅江而長逝。今天我來到湘江邊上，托江水來敬吊先生的英靈。遭遇紛亂無常的社會，才逼得您自殺失去生命。啊呀，太令人悲傷啦！正趕上那不幸的年代。鸞鳳潛伏隱藏，鴟梟卻自在翱翔。不才之人尊貴顯赫，阿諛奉承之輩得志猖狂；聖賢都不能順隨行事啊，方正的人反屈居下位。世人竟稱伯夷貪婪，盜跖廉潔；莫邪寶劍太鈍，鉛刀反而是利刃。唉呀呀！先生您真是太不幸了，平白遭此橫禍！丟棄了周代傳國的無價鼎，反把破瓠當奇貨。駕著疲憊的老牛和跛驢，卻讓駿馬垂著兩耳拉鹽車。好端端的禮帽當鞋墊，這樣的日子怎能長？哎呀，真苦了屈先生，唯您遭受這飛來禍！
【原文】
訊曰①：已矣，國其莫我知，獨堙郁兮其誰語②？鳳漂漂其高遰兮③，夫固自縮而遠去④。襲九淵之神龍兮⑤，沕深潛以自珍⑥。彌融粉爚以隱處兮⑦，夫豈從蟻與蛭螾⑧？所貴聖人之神德兮，遠濁而自藏。使騏驥可得系羈兮，豈雲異夫犬羊！般紛紛其離此尤兮⑨，亦夫子之辜也⑩！瞝九州而相君兮，何必懷此都也？鳳皇翔於千仞之上兮，覽德輝而下之（13）；見細德之險（微）〔征〕兮（14），搖增翮逝而去之。彼尋常之污瀆兮（15），豈能容吞舟之魚（16）！橫江湖之鱣鱏兮（17），固將制於蟻螻。
【注釋】
①訊：告也。訊曰，相當於【楚辭》裡的『亂曰』，是全篇的結束語。②堙郁：同於『壹鬱』、『抑鬱』，憂悶不快。③漂漂：同『飄飄』，高飛的樣子。遰：通『逝』，離去。④自縮：即『自引』，自己引退。【漢書·賈誼傳】即作『自引』。⑤襲：深藏。九淵：九旋之淵，言其至深。⑥沕（ｍì，密）：和上文『襲』相對，也是深藏之意。⑦彌：久，遠。融爚（ｙｕè，月）光亮。

（偭蟂獺以隱處兮，翻譯：棄離了蟂獺去隱居啊，怎麼能夠跟從蛤蟆與水蛭、蚯蚓？偭（miǎn）：面向。蟂獺（xiāotǎ）：水獺一類的動物。）

⑧蛭（ｚｈì，質）：螞蟥，一種吸血水蟲。螾：同『蚓』，蚯蚓。此處以『蛭』『螾』比喻齷齪小人。⑨般：紛亂的樣子。尤：禍患。⑩夫子：指屈原。辜：通『故』。指原因。瞝：遍看，環視。千仞：七尺爲一仞。一說八尺。千仞：極言其高。（13）德輝：道德的光輝，指有德的君主。（14）細德：卑劣的品德，指寡德之人。險征：危險的徵兆。（15）尋：八尺爲尋。常：十六尺爲常。污：積水。瀆：小溝渠。（16）吞舟：形容魚大。（17）橫江湖：形容魚之巨大。鱣鱏（ｚｈāｎ ｘúｎ，沾尋）：大魚。

【譯文】

　尾聲：算了吧！既然國人不了解我，抑鬱不快又能和誰訴說？鳳凰高飛遠離去，本應如此自引退。效法神龍隱淵底，深藏避禍自愛惜。韜光晦跡來隱處，豈能與螞蟻、水蛭、蚯蚓爲鄰居？聖人品德最可貴，遠離濁世而自隱匿。若是良馬可拴系，怎說異於犬羊類！世態紛亂遭此禍，先生自己也有責。遊歷九州任擇君，何必對故都戀戀不捨？鳳凰飛翔千仞上，看到有德之君才下來栖止。一旦發現危險兆，振翅高飛遠離去。狹小污濁的小水坑，怎能容得下吞舟大魚？橫絕江湖的大魚，最終還要受制於螻蟻。

【吊屈原賦】中的士人精神與濁世自藏之道

【史記·屈原賈生列傳】所載賈誼【吊屈原賦】，實爲漢代士人精神之重要文獻。賈生以謫宦之身渡湘水而作此賦，表面吊屈原，實則自抒胸臆，其中"讒諛得志，賢聖逆曳"八字，道盡千古志士之悲。

一、價值顛倒的亂世圖景
賦中"鸞鳳伏竄，鴟梟翱翔"之喻，構建出一個完全顛倒的符號世界：周鼎被棄而康瓠爲寶，騏驥服鹽車而蹇驢騰駕，莫邪鈍而鉛刀利。這種意象群的鋪排，實爲對"方正倒植"世界的符號學解構。賈誼刻意選用具有鮮明文化編碼的意象，通過反常態的組合，凸顯價值體系的崩壞。尤其"謂卞隨、伯夷溷兮，謂盜跖廉"的對比，直指道德評判標準的喪失，這種認知混亂較之簡單的忠奸對立更具破壞性。

二、聖人之德的存身之道
"所貴聖人之神德兮，遠濁世而自藏"乃全篇樞要。賈誼在此提出兩種處世範式：屈原式的"殞身"與聖人式的"自藏"。前者如【離騷】"寧赴湘流"的決絕，後者則近於【周易】"遁世無悶"的智慧。值得注意的是，賈生對這兩種態度實具雙重矛盾：既讚嘆屈原"獨罹此咎"的剛烈，又推崇神龍"沕深潛以自珍"的遠見。這種矛盾恰恰反映了漢代士人在大一統格局下的生存困境。

三、空間隱喻中的精神超越
賦末"鳳凰翔於千仞"的意象群，構建出垂直的空間象徵體系：上有九天神鳳，下有污瀆螻蟻，中間懸置著"橫江湖之鱣鯨"。這種空間劃分實爲精神境界的隱喻，其中"德輝"成爲連接天人的關鍵要素。賈誼特別強調"覽德輝而下"的主動性，暗示真正的賢者並非消極避世，而是保持對清明政治的永恆期待。這種"待時"的智慧，較之屈原的"往而不返"更具彈性。

四、謫宦文學的原型意義
賈誼創作此賦時年方二十餘，卻已深諳"俟罪長沙"的謫宦心境。文中"恭承嘉惠"的程式化表述與"意不自得"的真實情感形成微妙張力。這種"自喻"書寫開創了後世貶謫文學的基本範式：以地理上的邊緣化（長沙）對應心理上的疏離感，以歷史人物（屈原）爲精神鏡像。蘇軾【赤壁賦】之於屈原，王陽明龍場之作之於賈誼，皆可溯源於此。

此賦最動人處，在於展現了士人在價值混亂時代的艱難抉擇。賈誼最終選擇"遠濁世自藏"而非效屈原之死，但四年後仍鬱鬱而終，說明理論上的處世智慧難解現實中的精神困局。然其賦中彰顯的"情真義深"，確如尾章所言"正義不滅，薪火相傳"，成爲中華士人精神傳統的重要基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