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逝水詩詞賞析,每日一詩之五,人間有味是清歡

浣溪沙·細雨斜風作曉寒

1.

這首詞本來也沒什麼，就是周末和小夥伴郊遊爬山，玩累了來個農家樂。哇，這個春筍好好吃，這個野菜也好好吃。

但是因為蘇軾這人太有意思。他首先是吃貨，然後是官場中人，還是文藝大叔。這三條加在一起來理解，詩就變得特別有味道。

冬盡春萌，早上細雨斜風，山中淡煙疏柳。走着走着，河邊突然陽光明媚，豁然開朗起來，兩人順着洛澗流出的清淺河水一路向前。午飯的時候，乳白色的好茶伴着新鮮的蔬菜，『雪沫乳花浮午盞，蓼茸蒿筍試春盤』讀起來真是齒頰留香。而人間有味是清歡，只有東坡，才能寫出這樣深刻而清簡的句子。

雪沫乳花浮午盞

2.

蘇軾一生經歷不是一般的不順。這首詞寫於元豐七年，是蘇軾貶謫黃州四年後再遷移汝州時。所以乍看上去，寫的好像是一個人經歷風霜刀劍，嘗盡酸甜苦辣之後，說出的『燕窩魚翅我不愛，不如回家吃野菜』。

但人家蘇東坡可能就是純粹覺得這春茶好喝，青菜好吃，此時此刻真的很快樂。跟曾經去過哪裏流放，貶過多少次官，吃了什麼虧，雖然有關係，卻又沒有太大關係。

‍清歡，是淡定、從容、不疾不徐、不驚不乍。那些隱隱的歡愉甚至都並不真來自於外物，而是因為自身的修為。淡淡清歡之人，內心一定有很深很厚的底子。有的時候，我總感覺東坡詞有說不出的好，又不知是哪裏好，或許就是因為這種渾然天成的，發自內心的天真。

雪沫乳花浮午盞，蓼茸蒿筍試春盤

3.

功名利祿或許是好東西。自在天真也是好東西。玉盤珍饈誰不想要，鹹魚白菜也好好吃。

我們讚賞『清歡』，想遠離聲色犬馬,惶惶人心，卻未必要遠離城市。煙熏火燎的尋常日子一樣真淳，回到家就算一杯白水，老媽包的一頓餃子，閒時和朋友吃飯鬥嘴，一樣『清歡』有味。

蓼茸是什麼，沒吃過。我超愛吃筍，甜筍燉肉做湯鮮得不得了，苦筍可以炒臘肉鹹菜，再放點辣椒，口水可不要流太多。有人不喜歡茼蒿，可是我覺得味道挺好的。

蓼茸蒿筍試春盤

春天還在。周末不妨和小夥伴們約起來，用一杯清茶，一盤春筍，一把蔬菜，記住雨後花枝的香氣，還有陽光山林裏泥土的芬芳。

管他之前有什麼不好，管他明天會有什麼變數，只要這一刻我覺得快樂，我就要珍惜它，就要享受它。

李逝水公眾號

日常化語言賞析詩詞，竟然如此趣味無窮！

【東坡"清歡"三昧解】

蘇軾【浣溪沙·細雨斜風作曉寒】一詞，誠如帖主所言，表面記游山野炊之樂，內裏卻蘊藏三重境界，恰似茶湯三沸，各有滋味。

一重境在物趣
"雪沫乳花浮午盞，蓼茸蒿筍試春盤"二句，非老饕不能道。宋人飲茶尚白，以"乳花"狀茶沫，已見其精；蓼芽蒿筍本山野粗蔬，經詞人點化，頓成玉盤珍饈。東坡【菜羹賦】曾言"汲幽泉以揉濯，搏露葉與瓊根"，此種化俗為雅的本事，正是宋代文人"物趣觀"的體現——尋常飲食中亦可見天地生意。

二重境在身世
元豐七年，東坡自黃州移汝州，看似脫離謫籍，實則仍是戴罪之身。然詞中"人間有味是清歡"之悟，絕非簡單的苦中作樂。其【與子明兄書】云："任性逍遙，隨緣放曠，但盡凡心，無別勝解"，正是將宦海沉浮、人生榮辱皆化作盤中春筍，嚼得爛，咽得下，反芻出別樣甘甜。這種將生命體驗轉化為審美體驗的功夫，實乃中國士大夫"達則兼濟，窮則獨善"的生存智慧。

三重境在性靈
帖主謂清歡"隱隱的歡愉甚至都並不真來自於外物"，可謂得髓之論。東坡晚年【定風波】"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與此詞"淡煙疏柳媚晴灘"同一機杼。非是外境轉佳，實乃心鏡已明。佛家所謂"隨其心淨則佛土淨"，道家所言"與物冥合"，儒家所倡"孔顏樂處"，在此處打成一片。蓼蒿之味、茶乳之香，不過是喚醒本真性靈的藥引。

今人慕"清歡"而趨農家樂，往往止於口腹之慾。須知東坡此味，不在筍嫩蒿鮮，而在那顆歷經烏台詩案、黃州躬耕仍能"聊發少年狂"的赤子之心。若真解得三昧，則辦公室的粗茶、地鐵口的煎餅，何嘗不能吃出"疏柳晴灘"的意境？春盤雖好，終不及心田常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