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新論古詩詞（18）·一首以象徵手法寫成的古典詩歌 李商隱【錦瑟】詩試解 ...

何新論古詩詞（18）：

一首以象徵手法寫成的古典詩歌

——李商隱【錦瑟】詩試解

　　李商隱詩，向以『沉博艷麗』、旨趣深遠、情致纏綿、韻味渾厚，而『詩中有謎』，在晚唐諸家詩中別開生面。後人論李詩曰：

　　『晚唐以李義山爲巨擘。余取而誦之，愛其設采繁艷，吐韻鏗鏘，結體森密，而旨趣之遙深者未窺焉。』（馮浩【玉溪生詩箋序】）

　　這種藝術風格的形成，乃是李商隱一生複雜經歷與其傑出藝術才能相結合的結果。李商隱出身士族，然一生經歷，卻頗爲蹭蹬。他所生活的年代，已是大唐帝國瀕臨土崩瓦解的前夜。隨著社會經濟政治矛盾的激化，晚唐宮廷內部的政治宗派即所謂『朋黨』之爭極其尖銳。李商隱一登仕途，即由於姻親關係而被卷人『牛李黨爭』。因之一生在政治場中升沉無定，飄泊莫主。雖懷有經綸濟世之志卻終身不展，滿腹抑鬱愁結，抒之於筆端。遂成就了他的約六百首傳世詩篇。他作爲政客的不幸，卻正是他作爲詩人之大幸。

　　【錦瑟】一詩，在李集中是極其重要而著名的一首。向被錄爲壓卷之作。此詩作於商隱晚年。其詩用典深奧，寄託深遠。然正因如此，亦向稱難解，對其旨趣所在，歷來異說紛紜。筆者近日細玩讀之，忽有所悟。以爲此詩之所以難於索解，其實是因爲詩人運用了在中國古典詩歌中一種極其獨特的藝術手法——象徵的表現方式。若理解了這種表現方式的秘密，此詩之謎，當可迎刃而解。以下即逐句試析解之。

錦 瑟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蘭田日暖玉生煙。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據考證，【錦瑟】作於唐宣宗大中十二年（公元858 年）① 。而這正是詩人生命的最後之年。又據【年譜】 ，詩人生年約在唐憲宗元和八年（公元813 年）前後② 。由此推算，詩人作此詩時行年四十六，即接近五十歲左右。此詩首句言：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桂思華年。』

　　托物言身，睹物傷情。很顯然，詩人在這裡手撥錦瑟之弦柱，內心卻正在傷感自己一生正無端消逝的五十華年。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莊生曉夢迷蝶事，典出【莊子?齊物論】：

　　『昔者莊周夢爲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適志軟，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爲蝴蝶乎，蝴蝶之夢爲周軟？』

　　望帝化鵑事，典出【昭明文選】（卷五）左思【蜀都賦】中注引【蜀記】 ：

　　『有人姓杜名宇。王蜀，號望帝。宇死，俗說云：宇化爲子規。子規，鳥名也。』

　　子規亦即杜鵑鳥。此鳥於每年暮春三月啼鳴求偶，其聲甚爲悲切，因又被稱『相思鳥』。

　　在這兩句詩中所當注意的乃是兩個字：夢與心。什麼夢？莊周的曉夢。夢見什麼？化爲蝴蝶，飛去翩翩。真的嗎？不，迷離中的。故曰：迷蝴蝶。什麼心？望帝的春心。何謂春心？商隱【無題】詩中別有句云：『春心莫共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於此可見，春心即思念戀人的相思之心。很顯然，這兩句詩中的『莊生』、『望帝』，其實都是詩人的象徵性自托。而『曉夢迷蝴蝶』、『春心托杜鵑』則更是象徵性的寫法，以此來表現詩人自身對於青春時代所曾熱切追求過的某種戀情的追憶也。

　　第三聯：『淪海月明珠有淚，蘭田日暖玉生煙。』

　　滄海，茫茫海。大海有貝產珠。古人不知貝中珠所自來，遂有神話。晉張華【博物志】云：

　　『南海外有鮫人，水居爲魚。不費織績，其眼能泣珠。』③

　　蘭田，地在陝西，是古代產玉石的名地。【太平環宇記】卷七：

　　『蘭田在蘭田縣西三十里，一名玉山，……灞水之源出此。』④

　　據傳說，蘭田山溪間常有雲氣。故有所謂『蘭田日暖，良玉生煙』，的說法。

　　這兩句詩的詩眼乃是兩個字：淚與暖。第一句詩蘊涵著一幅十分美麗的意象——滄海明月之夜，深情的鮫人泣淚成珠，珠中藏淚。斑斑珠淚，與海天明月相映成輝。下一句的詩眼不是『煙』而是『暖』。暖者，熱地。什麼熱？蘭田的太陽熱。熱到什麼程度？烤玉化煙的程度。很顯然。這兩句詩中的意象，都是詩人自己內心感情的象徵物。前一句象徵詩人思戀愛人深夜無寐的斑斑清淚，後一句象徵詩人蘭田烈日般的熾熱狂情。由此引出結尾二句就是順理成章的了——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這兩句是說：這種感情於今已化爲不堪回首的往事，然而在當初卻曾何等地使人悵惘迷戀呵？

　　由以上分析即可以清楚地看出，【錦瑟】是一首以愛情爲主題，完全用意象和物象爲象徵的手法寫成，以表達李商隱晚年，對自己青春時代所曾獻身的某種熱情追求的感傷思憶之作。由於這種一往深情地追求的對象，究竟是一位情人，還是某種政治目標，詩中並未明言。吾輩亦自可暫付闕疑，而不必妄作解人也。

　　然而舊注李詩者多不解此，卻竭力到詩義之外去尋幽探隱，紛紛猜測【錦瑟】是一首直接影射時政的政治詩歌。例如張采田【玉谿生年譜會箋】釋云：

　　『此全集壓卷之作。解者紛紛。或謂寓意青衣，或謂悼亡，迄不得其真相。唯何義行云：此篇乃自傷之詞，騷人所謂「美人遲暮」也，其說近似。蓋首句謂行年無端將近五十，「莊生曉夢」，狀時局之變遷，「望帝春心」，嘆文章之空托，「滄海」、「蘭田」二句，則謂衛公毅魄久已與珠海同枯，令狐相業方且如玉田不冷。……結句此種遭際，思之真爲可痛，而當時則爲人顛倒，實惘然若墮五里霧中耳。』⑥

　　是說中引何義行云『此篇乃自傷之詞，騷人所謂「美人遲暮」者』，其義的確『近似』。然以下所作的諸種關於『牛李黨爭』的比附，如以『珠淚』比附李德裕，以『蘭田』比附令狐掏綯，皆純屬穿鑿之辭，全不可置信矣。

　　①② 見張采田撰【玉谿生年譜會箋】 。

　　③【太平御覽】卷九百九十。

　　④ 見【太平環宇記】卷七。

　　⑤ 司空圖【詩品】：『詩家之景，如蘭田日暖，良玉生煙，可望而不可置於眉睫之前也。』

　　⑥ 張采田【玉谿生年譜會箋】。

　　[編者註：【詩探索】是由『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詩探索】編輯委員會』主持的一個刊物，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出版，主編者有謝冕等人。]

　　（原載【詩探索】1982年第4期）

謝謝閱讀

象徵與自傷：李商隱【錦瑟】詩的雙重解讀維度

何新先生對李商隱【錦瑟】詩的解讀頗具啟發性，尤其是指出該詩運用象徵手法的創見。然而，若僅將【錦瑟】視爲純粹象徵主義的產物，恐未能窮盡此詩之妙。筆者認爲，【錦瑟】實爲象徵手法與自傷身世兩種解讀維度相互交融的結晶，二者非但不矛盾，反而構成了詩歌意蘊的豐富層次。

從象徵維度觀之，【錦瑟】確如一座精心構築的意象迷宮。"莊生夢蝶"與"望帝啼鵑"二典，不僅是對道家物化思想與蜀地傳說的簡單援引，更是詩人對存在本質的哲學叩問——現實與夢幻的邊界何在？個體意識與宇宙本體如何統一？滄海月明中的"珠有淚"，蘭田日暖時的"玉生煙"，這些意象群共同編織出一個超越具體時空的象徵網絡，使詩歌獲得形而上的普遍意義。何新先生敏銳地捕捉到這一點，其解讀頗具慧眼。

然而，若完全剝離詩人的身世背景，則可能消解了【錦瑟】特有的情感張力。李商隱晚年手撫錦瑟，五十弦柱分明暗合其五十華年（古人計虛歲），這種數字對應絕非偶然。"一弦一柱思華年"直白地昭示了詩歌的自傳性質。牛李黨爭中的政治失意、與王氏的婚姻悲劇、幕府漂泊的辛酸，這些具體的人生經驗構成了詩歌的情感底色。錢鍾書先生在【談藝錄】中曾言："義山【錦瑟】乃自傷身世之作，後人刻意求深，反失其真。"此論不無道理。

最高妙的詩歌藝術，往往能在具體與抽象、個人與普遍之間保持精妙的平衡。【錦瑟】正是如此——它既是李商隱個人的生命悲歌，又超越了特定時空成爲人類共同的精神隱喻。詩中"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二句，既指向詩人具體的愛情經歷，又可理解爲對存在本身的普遍性困惑。這種雙重性不是缺陷，恰恰是【錦瑟】歷久彌新的魅力所在。

當代解讀古典詩歌，應當避免非此即彼的簡化思維。象徵主義解讀與自傷身世說並非水火不容，而是可以相互補充的闡釋視角。【錦瑟】的偉大，正在於它同時容納了哲學的深度與情感的濃度，成爲穿越千年的心靈密碼。這或許正是李商隱"詩家總愛西崑好，獨恨無人作鄭箋"的現代啟示——偉大的詩歌永遠呼喚多元而開放的解讀。

象徵與隱喻：李商隱【錦瑟】詩的解碼之道

何新先生對李商隱【錦瑟】詩的解讀頗具啟發性，尤其是提出該詩運用了"象徵的表現方式"這一觀點，確實觸及了義山詩學的核心特質。作爲一位長期研治古典文學的學者，我願就此問題略作申論，以就教於方家。

李商隱詩歌的"象徵性"特質，實則是中國古典詩歌"比興"傳統的極致發展。【文心雕龍】有云："比者，附也；興者，起也。"而義山詩之獨特處，在於將比興手法推向了一個更爲隱微複雜的境界。【錦瑟】詩中"莊生曉夢"、"望帝春心"等典故的運用，絕非簡單的用事隸典，而是構成了一個多層次的象徵系統。每個意象既是典故本身，又超越具體典故而成爲詩人生命體驗的投射。這種"象外之象"的藝術建構，正是晚唐詩歌對盛唐氣象的內在轉化。

值得注意的是，【錦瑟】的象徵體系呈現出特殊的"環形結構"。首聯"錦瑟無端五十弦"與尾聯"此情可待成追憶"形成時空迴環，中間兩聯四典並置卻無邏輯關聯，這種非線性的意象組合方式，實則是詩人有意打破傳統詩歌的線性敘事，創造出一種"共時性"的象徵空間。清人屈復謂"凡詩無自序，後之讀者，但就詩論詩而已"，正道出義山詩拒絕單一解讀的特質。

從詩歌史發展脈絡觀之，李商隱這種高度象徵化的表達方式，實則是中唐以後詩歌內轉趨勢的必然結果。當外部世界日漸崩解，詩人只能轉向內心世界的深度開掘。【錦瑟】中"珠有淚"、"玉生煙"等意象，已非單純景物描寫，而是心靈圖景的物化呈現。這種將客觀物象主觀化的手法，開後世"意識流"表現之先河。

何先生指出此詩作於詩人晚年，確爲卓見。大中十二年，李商隱歷盡仕途坎坷，妻子早逝，人生進入總結階段。【錦瑟】中的"思華年"與"惘然"，實則是詩人對整個人生的詩性反思。值得注意的是，詩中時間意識極爲特殊："當時已惘然"暗示即使在經歷之時，已有抽離的自覺。這種存在主義式的生命體驗，使【錦瑟】超越了一般悼亡傷逝之作，達到了哲學的高度。

要之，【錦瑟】一詩的價值，不僅在於其藝術成就，更在於它展現了中國古典詩歌向現代性過渡的某種可能。其象徵手法既根植於比興傳統，又突破了傳統詩歌的表達邊界。後世如西崑體之學義山而僅得皮毛，正因未能領會這種象徵背後的生命真誠。讀解此類詩歌，或許不必強求確詁，而應當如詩人所言"心有靈犀一點通"，在象徵的迷霧中感受那份超越時空的生命共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