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起於20世紀70年代的科學知識社會學(SSK)自80年代以來,逐步進入國內學者的視野。從其稱謂來看,SSK與社會學有着天然的聯繫,其思想淵源可以直接追溯到科學社會學和知識社會學的傳統,因此在科學哲學家看來,SSK的社會學抱負是顯而易見的。同時,SSK最初進入中國學者的視野,是以一種『反科學』的姿態出現的,很多學者將SSK看作是一種解構科學客觀性的事業來看待。所以,更多關注它對傳統科學哲學的背離以及對傳統科學觀的批判,這事實上忽略了SSK的認識論抱負,以及SSK對認識論的一種積極貢獻。近來一些學者已經意識到科學知識社會學的認識論抱負,開始挖掘其完全不同於傳統認識論的研究進路對知識本性問題所作研究的重要意義。
SSK有着強烈的認識論抱負,其核心主張是以一種經驗主義和自然主義的方式對科學知識進行描述性研究,並得出科學知識產生過程中社會因素起決定性作用的結論。 SSK的這種認識論抱負早在知識社會學的代表人曼海姆那裡就有體現。曼海姆希望用社會學的實證方法來研究人類思想。由於深受德國思辨哲學的影響,曼海姆的知識社會學帶有極強的認識論色彩,他希望通過經驗調查、描述和結構分析來說明社會關係在社會生活中如何影響思想的產生和發展,同時通過認識論方法考察社會與思想的關係。他試圖表明,構成知識信念的是社會而不是個人,主張知識社會學應關注社會環境,而不應僅局限於對個人思想的關注。因此知識社會學的任務是:『通過大膽的承認知識與存在之間的關係,來解決知識受社會制約的問題,並用它們來檢驗我們的理論。……知識社會學的目標就是將得出的結論變為最可靠的真理,因而更接近於把握解決有關問題的方法論。 SSK繼承了知識社會學的這種哲學旨趣,並進一步將『知識』範圍擴大,把一直被知識社會學排除在外的科學知識也納入自己的研究領域。在SSK看來,要想對知識的本性問題作全面的考察就不能將科學知識置於這種分析之外。一直以來,知識社會學家和科學哲學家都認為,與文學、藝術、宗教相比,科學知識在認識論上具有特權地位,科學知識的內容本身,即科學理論,不受社會歷史和環境因素直接影響,是完全由自然界決定的,科學知識是對客觀世界的鏡式反映。『科學知識理應排除在社會學分析之外,免於社會學劫難』。但隨着發現語境和辯護語境二分的消解,奎因對觀察語言和理論語言區分的批判使得科學知識的認識論特權地位岌岌可危。 受這些思想影響,SSK認為個人的經驗和理性不是知識何以產生的有效來源,『一個社會所具有的知識在很大程度上既不表示它的個體成員們的感覺經驗,也不表示可以稱之為他們的動物性知識之總和的知識。因此我們的文化所具有的知識―正像它在我們的科學中所表現出來的那樣一一併不是關於任何一個個體都可以為自己而經歷或者學習的某種實在知識。……是編織而成的故事』。因此社會學因素對於科學知識是決定性的,科學知識與其他知識形態一樣都是社會建構的產物,它不能免於社會學的拷問,因而也必須接受社會學的分析。 所謂社會學的分析就是對科學知識的具體產生進行經驗研究。在此前提下,他們或者關注科學爭論如何受到利益驅動,或者將爭論還原到歷史語境之中,或者討論爭論結束的機制,或者從人類學視角在實驗室這個特殊的語境中描述科學知識是如何產生的,以局外人的眼光和術語描述實驗室生活。雖然SSK內部各個學派之間在觀點和研究進路上存在很大差別,甚至對於一些問題的觀點是針鋒相對的,但是他們也有一些共同之處。 1.知識何以可能:從知識如何為真到知識如何建構 SSK首先關心的是『知識何以可能』,『知識的有效性如何』的問題。在這一點上,SSK與近代認識論一脈相承。我們知道,近代認識論最核心的問題就是人如何獲得知識,關注認識的來源、範圍及其客觀有效性的問題,而在當代認識論研究中,主流的學派更加注重對知識之所以成為知識的辯護條件的研究,使得辯護成為當代分析認識論的核心問題。奎因所倡導的『自然化的認識論』事實上表明,認識論的中心任務要發生改變,從一種規範的認識論走向一種描述的認識論。奎因之後,當代認識論的發展呈現出一種多元的趨勢。SSK儘管是社會學分支,但由於它的對象是知識,特別是科學知識,所以它不僅仍然具有認識論抱負,而且也與社會認識論結合,具有規範性的抱負。它主要從社會的維度探討了知識的產生。在實踐中,SSK將『知識何以可能』的問題轉化為科學知識在生產的語境中,是如何被科學家共同體社會建構出來的。因此,知識的可靠性和有效性問題也必須回到知識生產的語境中考察。 圍繞這一問題,SSK內部學者的研究進路和觀點並不相同。愛丁堡學派代表人物巴恩斯和布魯爾主要是在知識與社會環境條件、社會結構的互動中考察知識的產生和有效性問題。他們認為,以往哲學家和社會學家對知識與信念的區別預設了知識的真實性,這樣就等於將知識等同於永恆的真理。但從其產生看,知識並不是真信念,知識必定會受到歷史條件、社會環境等外在影響,它是與特定背景或語境中進行的特定實踐或程序相聯繫並通過學習獲得或繼承的,在此意義上說,知識是一種文化產品。 在知識的有效性問題上,布魯爾和巴恩斯首先對理性主義和經驗主義的知識解釋模式進行了批判,並指出,無論經驗主義還是理性主義都是建立在對個人經驗和理性分析的前提之上,由於個人經驗和理性所固有的問題並不能為知識提供可靠的前提。知識的可靠性不是通過個人的辯護得到的,而是依賴於集體的權威。知識的可靠性問題歸根到底是一個社會問題,因此需要也必須接受社會學的分析,科學知識也不能除外。 實驗室研究學派則深入科學知識產生的語境―實驗室中,以一種人類學和民族志的方法考察科學知識具體的產生過程,並考察了知識產生過程中科學家的選擇與決定如何與知識相關,將『知識何以可能』的問題轉化為科學知識是如何在實驗室中被生產出來的,在知識生產的過程中,叨耳些因素參與了知識的建構。由於實驗室中生產的知識有很強的語境相關性,因而對其進行辯護也必須回到實驗室的生產語境中進行。 2知識的屬性:知識不是個人的而是集體的,不是普遍的而是語境的 知識的屬性問題具體而言是指,知識是個人的還是集體的,是普遍性的還是語境性的,這涉及到SSK從根本上如何看待知識。這個問題構成了SSK關於知識理論的一個核心,同時也是其論證經驗方法合理性與必要性、主張一種社會認識論的前提和基礎。 當代傳統認識論認為知識與信念是相分的,將知識界定為一種經過辯護的真信念。無論理性主義傳統還是經驗主義傳統都將個人看作獲得知識和對知識進行辯護的單元。所不同的只是理性主義傳統將理性(推理規則)看作知識的來源和可靠性的基礎,而經驗主義傳統將個體經驗看作知識的來源和可靠性基礎。因而,在SSK看來,傳統認識論是一種個體主義的認識論,這種認識論並不能對知識的來源和有效性(特別是科學知識)進行很好的說明。 SSK認為個體的經驗和理性都不能為知識提供可靠的基礎。知識只是存在於一定社會環境、文化傳統中的信念系統。『信念產生於一定的環境和文化之中,因而不可能超越環境和文化的影響。同時社會文化環境又會隨時間和地域的不同而有所變化,因此,不同時代,不同社會的人,對相同的事物就會有不同的信念,沒有任何一種關於自然的信念是准一合理或是准一的真理』。於是就產生了自然信念的多樣性,這與維特根斯坦所表達的『語言遊戲』的思想有異曲同工之處。維特根斯坦把語言看作一種實踐,語言的使用就像做遊戲一樣,處於不同『語言遊戲』中的人會有不同的語言,遵循不同的遊戲規則,因而『語言遊戲』具有多樣性。 維特根斯坦的『語言遊戲』和『生活形式』的思想不僅突出了語言的實踐性還表明了語言的社會性。維特根斯坦指出,『不存在私人語言』,由此推知,知識也一定是在某一共同體內成員所共同享有的。由此,巴恩斯將知識界定為已被群體接受的信念,而不是正確的信念。同時,巴恩斯指出,科學知識與其他知識一樣,也是一種信念體系,因而也受到社會文化因素的影響。任何術語只有在一定的語境中才會有意義,而這種語境必須是群體共享的語境,私人語言在這裡是沒有價值的。在這個意義上,巴恩斯指出:『事實是被集體界定的,任何知識體系由於其制度特徵,必然只包含集體認可的陳述。 愛丁堡學派另一代表人物布魯爾也在對個體主義認識論進行批判的基礎上表明,『對於社會學家來說,人們認為什麼是知識,什麼就是知識。知識由信念組成。社會學家關注被視為理所當然的、被人類群體制度化的,或者被人類群體賦予了權威的信念。我們用「知識」這個語詞來專門表示得到集體認可的信念』。諾爾一塞蒂納也指出:『專業成員的團體是科學中社會和認知組織的相關單位。』從而強調『認知共同體』是科學認知的基本單元。 由上述關於知識的論述我們可以看出,SSK否認個體是獲得知識和辯護知識的有效單元,個人的經驗和理性不足以保證知識的有效性。知識只是一種得到集體認可的信念系統,它植根於社會文化之中,被某個共同體所擁有和承認,在這個意義上說,知識是集體的,而不是個人的。對知識的考察必須關注社會因素在何種程度上對知識的內容產生影響。 另一方面,知識不是一種經過辯護的永久不變的真信念,而是作為一種具體的、特定條件下的認識結果而存在,是在特定社會情境之中形成並通過一個具體的形式表現出來。因此,它們都是由一定的社會群體在特定社會維度影響下,針對當時當地的客觀對象所形成的認識,因此不具有普遍有效性。知識不可避免地具有一種語境性。因而在SSK的視野中,知識是一種集體所有的知識,是一種語境中的知識。對此,科爾在【科學的製造】一書中引用了科學史家傑佛達・埃爾卡的說法:『對於事物和客觀科學真理,為沒有上下文的依賴關係進行辯護,為沒有文化依賴關係的隨意信仰辯護,這就等同於信神和信鬼。』 實驗室研究派也通過自己的研究表明:科學事實是科學家在實驗室中建構出來的,這種建構具有很強的語境偶然性和不確定性。科學知識並非純粹理性的產物,而是滲透着商談和決定的結果。科學成果只是以一種去語境化的形式呈現出來,科學知識本身是與語境相關的,是一種地方性的知識。 3.重視知識產生過程:用回到科學實踐代替語言分析 儘管SSK對知識的關注是與傳統認識論一脈相承的,但在研究進路上,卻代表了一條不同於傳統認識論的方式。SSK從社會維度切入知識問題的研究,關注知識(特別是科學知識)產生的具體情境、知識有效性辯護中存在的社會因素等問題,對科學知識進行因果性說明,這些都與傳統認識論形成了鮮明的差別。也正因如此,SSK受到更在多來自傳統科學哲學和認識論內部的漠視和敵意。 來源:光明日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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