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國維【宋元戲曲史】第一章:『【舊唐書・音樂志】云:「【撥頭】者,出西域,胡人為猛獸所噬,其子求獸殺之,為此舞以象之也。」【樂府雜錄】謂之「缽頭」,此語之為外國語之譯音,固不待言,且於國名、地名、人名三者中,必居其一焉。其入中國,不審在何時。按【北史・西域傳】有拔豆國,去代五萬一千里(按五萬一千里,必有誤字,【北史・西域傳】諸國,雖大秦之遠,亦僅去代三萬九千四百里,拔豆上之南天竺國去代三萬一千五百里,疊伏羅國去代三萬一千里,此五萬一千里,疑三萬一千里之誤也)。隋唐二【志】既無此國,蓋於後魏之初,一通中國,後或亡或隔絕,已不可知。如使「撥頭」與「撥豆」為同音異譯,而此戲出於拔豆國,或由龜茲等國而入中國,則其時自不應隋唐以後,或北齊時已有此戲。』【撥頭】一戲出自西域,史言極明,固無須疑。惟王氏『此語之為外國語之譯音』與『此戲出於拔豆國』之說,不無漏洞,大可商榷: 第一、『撥頭』一詞實為中國本土語言。在中國典籍里,『撥』字本屬常用,例如【楚辭・九章】『巧不所兮,孰察其撥正』;【荀子・正論】『不能以撥弓曲矢中』;【管子・宙合篇】『夫繩扶撥以為正』;【戰國策・西周】『弓撥矢鈎,一發不中』等等。在這裡,『撥』、『撥刺』都是缺陷、不正之義:或弓成扭曲,發不中的;或琴有瑕疵,撓不入調。 這兩個古語至少還活在西部民間。在隴右方言裡,『撥』、『撥刺』可泛指一切事物的毛病、偏差,故又說『病撥』、『偏撥』,如表某人、某物、某事沒有問題,就說『沒撥兒』或『沒撥刺』,否則就說『有病撥』或『有偏撥』。惟其含有『不正』之義,所以農人還用『撥』來命名具有相應特徵的農具,如『撥夾』(碾場時套於石碾兩側短軸以拉其滾動),而凡雙腿類此者則謂之『撥夾腿』(外八字腿)。當然,更說『拔頭』、『刺頭』,如『張三總愛找別人的撥頭,他本人正是個大撥頭(刺頭)』等。以『頭』作詞尾乃漢語固有構詞法,正如鋤頭、斧頭、吃頭、住頭、甜頭、苦頭、窩窩頭一樣,『拔頭』正是這一構詞傳統的產物,完全屬於中國本土語言,斷非『外國語之譯音』,無涉任何國名、地名和人名。 第二、【撥頭】一戲實為西域反佛工具。印度佛教在外傳過程中,一直遇到土著文化的頑強抵制,大唐開明,亦復如是,例子就是韓愈的【諫迎佛骨表】。在西域,反佛活動始終十分激烈,玄奘在竦秣建(今撒馬爾罕)時,嘗見其『王及百姓不信佛法,以事火為道,有寺兩所,迥無僧居。客僧投者,諸胡以火燒逐,不許停住』。最為殘酷的是綿延千年、旨在滅佛的一系列宗教戰爭,直到佛教徹底敗出西域。正如所有宗教鬥爭一樣,其中除了暴力手段,更少不了非暴力手段,戲劇即其一也。 佛教中有一則『王子捨身飼虎』的故事,據唐義淨譯【金光明最勝王經捨身品第二十六】寫本殘卷(北京大學藏敦煌遺書D131):昔有王子,出遊山林,見有八虎,七子一母,俱受飢迫,心生憐憫,『此虎飢火燒,更無餘可食,大士睹如斯,恐其將食子。捨身無所顧,救子不令傷』,於是獻出肉身,虎遂以生;父母家人,覓至其地,生大悲苦,共大悲號,收取余骨,造塔置函,因得永生,終成正果。這故事在敦煌北魏、北周、隋、唐、五代、宋等窟中均有所繪,可見其在中國傳播之早、影響之大。 【樂府雜錄】記『缽頭:昔有人父為虎所傷,遂上山尋其父屍。山有八折,故曲八疊。戲者被發素衣,面作啼,蓋遭喪之狀也。』這與上述故事對應關係甚明,反佛色彩很濃。中國在北魏時期大肆興佛,此類題材斷難進入,惟北周武帝於建德三年(公元574年)下詔滅佛,此後四年,又滅北齊,禍延其地;楊堅佞佛,專權之後,靜帝又於大象二年(公元580年)下詔興佛,【撥頭】之入中國,當在北周武、靜二帝之間(公元574―580年),而後再入於北齊故地。 然則何以又云『撥頭』?楊堅受禪,獎掖佛法,故【龍藏寺碑】云:大隋『上應天命,下順民心。……澍茲法雨,使潤道身。燒此戒香,令薰佛慧。修第一之果,建取勝之幢。拯既滅之文,匡已墜之典。』在這種情況下,此類題材,已違時宜,若不變通,萬難流傳;求存之道,惟在改頭換面,舍其西域本名,更以東土新名;『撥頭』之謂,開宗明義,自污名頭,坦言本戲『不是好東西』,猶後世的『反動言論,供批判用』之類,給一個名義上的否定,求一個實際上的放行。 第三、『撥頭』與『撥豆國』實無任何關係。隴右方言固說『豌豆』為『豌頭』,但『撥頭』與『撥豆』並不通轉,故『此戲出於撥豆國』者,絕無可能。至於『撥豆國』,【北史】孤證,未必可信。中國長期實行封國制,非實即虛,國家概念,最為隨便,因物稱國,實屬常見,如『逍遙國』、『芙蓉國』、『大槐國』、『調皮搗蛋國』等等。考李延壽父大師,唐初貶居甘肅靜遠,而豆類乃當地主產,豆面乃當地主食(因常用以佐茶,故豆面又名『茶麵』),『剝豆』(去殼)、『撥豆』(晾曬)等事,乃其素業,若援而為國,捏造里程,以資笑談,非不可能。大師不解,傳之延壽;延壽不解,著之史書;王氏不解,付之考證,【撥頭】之源,遂入於虛無之國矣。 陳寅恪曾舉三目以概括王國維之學:一曰取地下之實物與紙上之遺文相互釋證;二曰取異族之故書與吾國之舊籍互相補證;三曰取外來之觀念與固有之材料互相參證――『吾國他日文史考據之學,範圍縱廣,途徑縱多,恐亦無以遠出三類以外』(【王靜安先生遺書序】)。但通過上述討論,則三類以外,尚有第四類在焉――取民間之方言與文史之秘籍互相印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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