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華簡【楚居】 二○○八年七月入藏清華大學的戰國竹簡,性質主要是經、史一類書籍。其中有一種保存良好的史書,暫題爲【系年】,一共有一百三十八支簡,分成二十三章,記述了從周武王伐紂一直到戰國前期的史事,將作爲竹簡的整理報告【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的第二輯發表。作者在整理過程中發現,【系年】有許多可以補充或者修正傳世史籍的地方,有時確應稱爲填補歷史的空白,關於秦人始源的記載,就是其中之一。 大家都知道,西周覆亡,周室東遷以後,秦人雄起西方,先是稱霸西戎,隨之逐步東進,終於兼併列國,建立秦朝,成就統一大業。秦朝存在的時間雖然短促,對後世的影響卻相當深遠。特別是秦人的文化,有其獨具的特點,伴隨著秦人的擴張發展,廣被於全國各地。研究中國的傳統文化,在很多方面不能不追溯到秦人,而秦人是從哪裡來的,其文化有怎樣的歷史背景,歷來有種種看法,是學術界爭論已久的問題。 關於這一問題,長期以來的主流意見,是秦人出自西方。司馬遷在【史記・秦本紀】及【趙世家】中,曾經詳述秦的先世,講到商朝晚期有戎胥軒,娶酈山之女,生中譎,『在西戎,保西垂』,看來秦人當時已在西方,並且與戎人有密切關係。蒙文通先生的【周秦少數民族研究】便據此認爲『秦爲戎族』。 然而也有一些學者持不同意見,比如錢穆先生的【國史大綱】主張『秦之先世本在東方,爲殷諸侯,及中譎始西遷』。這是由於【秦本紀】提到:『秦之先爲嬴姓,其後分封,以國爲姓,有徐氏、郯氏、黃氏、終黎氏、運奄氏、菟裘氏、將梁氏、黃氏、江氏、魚氏、白冥氏、蜚廉氏、秦氏。』這些國族,凡可考定的都在東方。近年這種東方說的代表作,是林劍鳴先生的【秦史稿】一書。出版於1981年的這本書,以爲中譎只是『曾率一部分秦人替殷商奴隸主保衛西方的邊垂』,不能說明秦人即是戎族。 中譎的兒子是飛(或作蜚)廉,飛廉的兒子是惡來,父子三代都是商朝末年的著名人物。【秦本紀】說:『惡來有力,蜚廉善走,父子俱以材力事殷紂。』他們助紂爲虐,史有明文,但他們給秦人帶來怎樣的命運,卻沒有文獻記載。 清華簡【系年】的第三章,具體回答了這方面的疑問。簡文敘述了周武王死後發現三監之亂,周成王伐商邑平叛: 飛(廉)東逃於商盍()氏。成王伐商盍(),殺飛(廉),西遷商盍()之民於邾,以御奴之戎,是秦先人。 『飛』就是飛廉,『』字從『甘』聲,『廉』字從『兼』聲,古音相近通假。『商盍氏』即【墨子・耕柱篇】、【韓非子・說林上】的『商』,也便是稱作『商奄』的奄。關於飛廉、惡來,【秦本紀】云:『周武王之伐紂,並殺惡來。是時蜚廉爲紂石(使)北方,……死,遂葬於霍太山。』這和【系年】所記不同。 【系年】的記載,可以參看【孟子・滕文公下】:『周公相武王,誅紂。伐奄,三年討其君,驅飛廉於海隅而戮之,滅國者五十,驅虎豹犀象而遠之,天下大悅。』和【系年】一樣,是說飛廉最後死在東方。 飛廉參與三監之亂,失敗後東逃到奄。奄也即是【秦本紀】講的運奄氏,屬於嬴姓,飛廉向那裡投靠,正是由於同一族姓。當時今山東到蘇北的嬴姓國族都是反周的,【逸周書・作雒篇】說:『周公立,相天子,三叔(管叔、蔡叔、霍叔)及殷、東、徐、奄及熊盈(嬴)以畔(叛)。……二年,又作師旅,臨衛政(征)殷,殷大震潰。……凡所征熊盈(嬴)族十有七國,俘維九邑。』這充分講明了嬴姓國族在這場戰亂中的地位。 奄是東方大國,是商王朝非常重要的組成部分。根據古本【竹書紀年】,商王獻庚、陽甲都曾建都於奄,然後盤庚才遷到今河南安陽的殷。奄之所以稱爲『商奄』,大概就是由於這個緣故。據【左傳】,周初封魯,『因商奄之民,命以【伯禽】而封於少之虛』,杜預注:『商奄,國名也。少之虛,曲阜也。』傳統上認爲奄國即在今山東曲阜。不過奄的國境範圍肯定要大得多,有學者主張奄相當周朝的魯國,同奄一起反周的蒲姑相當周朝的齊國,可能是差不多的。 由【系年】簡文知道,商朝覆滅之後,飛廉由商都向東,逃奔商奄。奄國等嬴姓東方國族的反周,飛廉肯定起了促動的作用。亂事失敗以後,周朝將周公長子伯禽封到原來奄國的地方,建立魯國,統治『商奄之民』,同時據【尚書序】講,把奄君遷往蒲姑,估計是看管起來。但在【系年】發現以前,沒有人曉得,還有『商奄之民』被周人強迫西遷,而這些『商奄之民』正是秦的先人,這真是令人驚異的事。 秦國先人『商奄之民』在周成王時西遷,性質用後世的話說便是謫戍。其所以把他們遣送到西方,無疑也和飛廉一家有關,因爲飛廉的父親中譎正有爲商朝『在西戎,保西垂』的經歷,並且與戎人有一定的姻親關係。中譎、飛廉一家,本來也是自東方出身的。周朝命令『商奄之民』遠赴西方御戎,完全不是偶然的決定。 認識到秦的先人是原在東方的商奄之民,以前與秦人始源相關的一系列問題都得到解釋,例如: 在文獻方面,【史記・封禪書】載:『秦襄公既侯,居西垂,自以爲主少之神,作西,祠白帝,其牲駒、黃牛、羝羊各一雲。』秦襄公爲什麼自稱主少之神,是由於少嬴姓,【說文】:『嬴,帝少氏之姓也。』【左傳】講得很清楚,封魯的奄國之地又稱做『少之虛』,秦襄公只是沒有忘記國族的來源而已。 在金文方面,西周中期的詢簋和師酉簋都提到『秦夷』,還有『戍秦人』,來自東方的商奄之民後裔自可稱『夷』,其作爲戍邊之人又可稱『戍秦人』。 在簡帛方面,馬王堆漢墓帛書【戰國縱橫家書】的『蘇秦謂燕王章』雲:『自復而足,楚將又出沮漳,秦將不出商閹(奄),齊不出呂隧,燕將不出屋注。』所說是指各國的始出居地。秦出自商奄,正與【系年】所記吻合。這幾句話後世的人們不懂,所以傳世本【戰國策】把『商奄』等都錯誤地改掉了。 【系年】的記載還有一點十分重要,就是明確指出周成王把商奄之民西遷到『邾』這個地點,這也就是秦人最早居住的地方。『』在戰國楚文字中常通讀爲『吾』,因此『邾』即是【尚書・禹貢】雍州的『朱圉』,【漢書・地理志】天水郡冀縣的『朱圄』,在冀縣南梧中聚,可確定在今甘肅甘谷縣西南。 西周初秦人的最早居地在這樣的地方,由近年考古工作看,是非常合理的。甘谷西南,即今禮縣西北,正爲早期秦文化可能的發源地。2004年以來,早期秦文化聯合考古隊在禮縣一帶西漢水上游進行了遺址普查。2005年―2006年,又做了有針對性的調查,確認或發現了西山、大堡子山和山坪三座周代城址,見該隊【甘肅禮縣三座周代城址調查報告】(【古代文明】第7卷)。其中西山的時代相對較早,從遺址來說,其秦文化出現的時間約爲西周中期,城的使用年代則在西周東周之際。2005年以來,在西山的發掘成果豐富,見【中國文物報】 西山位於禮縣縣城西側,西漢水北岸的山坡上,還不是最早的秦文化遺址。由這裡往北,沒有多遠便是『邾』的可能位置,有待勘查探檢,這爲今後的考古研究提供了珍貴的線索。 既然秦人本來是自東方遷來的商奄之民,最早的秦文化應該具有一定的東方色彩,並與商文化有較密切的關係,希望這一點今後會得到考古研究的驗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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