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行榜,是我們傳播經典的一種策略和試驗』――王兆鵬回應【唐詩排行榜】引發的爭議
【唐詩排行榜】,王兆鵬、邵大爲、張靜、唐元著,中華書局2011年9月第一版,36.00元 武漢大學教授王兆鵬先生近期出版【唐詩排行榜】一書,引發廣泛關注。該書根據唐詩入選歷代選本、歷代文人給予點評等方面情況,用統計學方法計算出每首唐詩的影響力指數,據以排出了唐詩名篇的『座次』。該書上市以後,學界、媒體以及網上頗多質疑的聲音。不少人認爲,該書採用排行榜這一形式,是爲了博眼球,是『惡搞』經典;有人壓根反對古典文學研究中引入統計學的方法,質問『我們的文科教授怎麼成了數字的傀儡』;作爲武漢大學教授,作者將崔顥寫武漢黃鶴樓的詩排在了第一名,有人認爲有『炒作景區之嫌』;李白的詩最高排名僅僅是第10(【蜀道難】),而婦孺皆知的【靜夜思】排到了第31,不少網友表示不服,認爲『沒道理』……針對眾多批評質疑的聲音,王兆鵬先生接受本報採訪,一一作了回應。 讀書報:【唐詩排行榜】9月份出版以來,報紙和網絡都有很多討論,瀏覽這些討論,我發現似乎批評質疑的聲音占了更大比重。很多人將這本書說成是『炒作』、『娛樂』、『商業』、『惡搞』、『惡作劇』、『無厘頭』等等,總之一個意思,它不夠嚴肅。有一位學者評論說:『這本書並不是純粹的學術著作,是出版社將學術研究成果商業化、娛樂化的產物,所以就不必用嚴格的學術標準看待它。』您覺得這本書是純粹的學術著作嗎?我們可以用嚴格的學術標準來要求這本書嗎?我想這本書屬於接受美學範圍內的研究,如果書名改爲【唐詩影響力排行榜】也許爭議會小一些吧? 王兆鵬:首先,謝謝您的關注和採訪。我也注意到質疑批評的聲音很多。不過,批評者基本上沒有看過我的書是怎麼寫的,只是想當然地把我當做假想敵來批評。其實,只要看看我的書、讀讀書中的前言,就知道我是不是在『娛樂大眾』、『惡搞』了。我最初看到一些批評質疑,確實有點鬱悶。但後來發現這些並不是常態的學術批評,而是『娛樂』式的『惡搞』,也就比較坦然了。不是我『惡搞』經典,而是我被『惡搞』經典。 這本書說不上是『純粹的學術著作』,但卻是一本有學術含量的普及讀物,是用學術精神、科學態度來做經典普及。我在前言中明確交代過我們做排行榜的學理依據、操作方法和學術思考。我們是運用統計學的方法來做排行榜的,經過統計學家的指導和認可。方法的科學性,是毋庸置疑的。至於操作是否得當、數據採樣是否完善,當然有討論和改進的空間。我真誠地期待著學理性的批評指教,以便我們做得更好。 如果書名改爲【唐詩影響力排行榜】,也許更準確一些,我們也考慮過這個題目,但出版方覺得這個題目太學術了,不如【唐詩排行榜】簡明和醒目。我們做的唐詩排行榜,是對唐詩的影響力、即不同作品在接受史上受關注的程度進行統計分析排行,而不是根據作品藝術的優劣好壞來評比。這二者是不同的。一些人之所以產生誤解,是因爲把二者混爲一談了。 讀書報:這本書爭議較大的一點還在於,您是湖北人,又是武漢大學教授,您搞的唐詩排行榜把崔顥寫武漢黃鶴樓的詩排在了第一名,所以有人說您出於家鄉情結,或者爲了給黃鶴樓景點做廣告,想方設法把【黃鶴樓】一詩往前排的。另據說您即將推出的【宋詞排行榜】中,蘇軾的【念奴嬌・赤壁懷古】排名第一,該詞所吟詠的地點也在湖北境內。這確實太巧了。但您有統計數據在手,我們不能不信。對這一質疑,您恐怕會覺得尷尬無奈吧? 王兆鵬:黃鶴樓早就名揚四海了,輪不到我去做廣告。我又不是明星,我做廣告,誰認識我呀?真正給黃鶴樓做廣告的,是崔顥和李白。文學經典的廣告價值,是值得研究的課題。崔顥的【黃鶴樓】和蘇軾的【念奴嬌・赤壁懷古】,分別排在唐詩、宋詞排行榜中的第一名,完全是客觀數據產生的結果,絲毫不摻雜我們自己的主觀態度。最初我們做唐詩經典的影響力分析,看到這個結果時,也感到很意外,怎麼會是崔顥這首詩而不是李白、杜甫的詩!對於我們做研究來說,哪一首詩排在第一併不重要,重要的是弄清楚它爲什麼是第一,什麼時候成爲第一。從中我們可以發現經典作品具有哪些特質,其經典地位又是如何形成、怎樣確立的。唐詩和宋詞影響力統計分析的結果,也就是唐詩宋詞排行榜的前期成果,我們早在2008年就以學術論文的形式在【文學評論】和【文學遺產】等學術刊物上公開發表了。同年我在第五屆馬來西亞漢學國際學術會議上也做過【宋詞名篇影響力的追尋與計量】的學術報告。那時候,壓根就沒有考慮把這些學術成果做成普及性的讀物,自然沒有任何學術以外的功利考量,所以根本不存在我們有意把兩首與湖北有關的詩詞排在第一的問題。所有唐詩宋詞排行榜的結果,都是用客觀數據來說話,而且每條數據都有原始的資料庫可以核實檢驗。如果是爲了某種功利的目的,人爲地讓某首作品名列前茅,那就不是正常的學術研究。學術誠信是做學術研究的基本規範和底線,也涉及到研究者的道德品質問題。我做學術研究以來,始終是恪守學術誠信的。 讀書報:研究過程中,您採集了四個方面的數據,但並沒有把數據來源公開出來,比如您依據的70種唐詩選本並沒有在書中一一列出來,您依據的20世紀9種文學史著作也沒有予以公布,這就像選超女一樣,評委名單沒有公布,只告訴了大家評選結果。請問沒有公開數據來源是有意的呢,還是疏忽? 王兆鵬:所有的數據來源,都在我指導的相關碩士論文和博士論文中寫得一清二楚。2008年我發表相關論文時,也附上了70種唐詩選本的目錄,因爲占篇幅過大,被編輯刪除了。論文發表後,並沒有學者對此質疑,因爲學界對我們的學術誠信有著基本的信任,何況我們還有資料庫可以備查核實呢。【唐詩排行榜】是本普及讀物,我們覺得沒有必要把相關的後台數據和相關選本目錄一一列出。如果大家覺得有必要,我可以在我的博客上貼出相關選本名單。我們的數據是經得起檢驗的。 讀書報:您在對採集到的數據進行統計學的計算時,有一個環節主觀性比較強,那就是各項指標的權重是您主觀指定的。其中古代選本占30%的權重,現代選本占20%的權重,古代評點占30%的權重,現代論文占10%的權重,現代文學史著作占10%的權重。對您確定的權重我個人無法置喙,但我覺得,這裡面古代和現代混在一起是一個問題,或許,形成兩個排行榜,一個唐詩古代排行榜,一個唐詩當代排行榜,學術價值更大。您覺得呢? 王兆鵬:確定數據權重,目前統計學中主要採用三種方法,即主觀賦權法、客觀賦權法和主客觀賦權法(又稱組合賦權法)。其中的主觀賦權法,是根據指標的重要度排序直接賦權,我們用的就這種方法。由於文學統計研究還處在一種嘗試和探索階段,我們確定的這種權重是否合適,還不敢自是。我們也嘗試變換不同的權重來計算,結果有小幅變化,一般在幾名之內上下浮動。有趣的是,不管用什麼權重計算,崔顥的【黃鶴樓】和蘇軾的【念奴嬌・赤壁懷古】都是第一。我在【唐詩排行】前言中特別說明,排行榜的結果只有相對意義,不宜絕對化,它只是說明哪些作品影響力比較大,而不宜絕對地認爲第一名就比第二名優秀,排名在後的就比排名在前的藝術價值要低。 您說做成兩個排行榜,一個唐詩古代排行榜,一個唐詩當代排行榜,真是英雄所見略同。我們不止做了兩個排行榜,而且是更加細化,一共做了四個排行榜,即宋代、明代、清代、現當代唐詩排行榜。宋詞也一樣。四個榜單非常清楚地顯示出每篇詩詞作品影響力的變化。有的在宋、明兩代影響力較大,到了清代和現當代影響力下降,有的在宋、明兩代影響力很低,到了現當代,影響力急劇上升。有的在清代以前影響力很大,到了現當代影響力卻變小。因爲【唐詩排行榜】和【宋詞排行榜】的出版定位是普及性讀物,我們就沒有把各個榜單都公布出來。 讀書報:關於唐詩在當代的接受情況,您考慮了選本、論文、文學史著作三個方面,但我覺得,今天影響一首唐詩能否廣爲傳頌的,第一重要的因素就是中小學語文課本,爲什麼沒考慮這個因素? 王兆鵬:現在的中小學語文課本,確實是個重要的傳播媒介。我們不是沒有考慮過,而是因爲早些年的教材資料收錄不全,所以這次沒有納入。我們同時在收集海外傳譯唐詩、宋詞的資料數據,計劃今後一併補充。一本教材的傳播廣度遠遠大於一個普通的選本,但在統計數據中,入選的作品都只能作1次統計。如何區分每個數據的影響因子,並細分每個數據的權重,是我們今後需要進一步考慮的問題。 讀書報:在這本【唐詩排行榜】中,最受關注的恐怕是,有些詩普通讀者似乎不怎麼知道,排名卻很靠前(如杜甫【北征】排87位);有些詩大家耳熟能詳,排名卻很靠後甚至沒有入選(如陳子昂【登幽州台歌】)。這種『意外』情況是否很值得研究? 王兆鵬:這種『意外』正是我們最感興趣、也極具研究價值的問題。它恰好表明古今欣賞趣味是變化的,經典名篇的影響力是變化的。人們通常以爲,今天大眾熟悉的作品,古代也一定流傳很廣;當下人們喜愛的作品,歷史上也一樣被人推崇。其實不然。傳統的定性分析方法,不太容易發現文學作品影響力的變化。而定量分析方法,根據大量的歷史數據統計分析,就可以發現一部作品影響力的變化曲線。我們做唐詩、宋詞的影響力統計分析,目的就在於尋找唐詩宋詞的影響力是怎樣變化的,以及爲什麼會有這種變化。排行榜的結果,對我們來說,只是一個手段,一個過程。發掘排行榜後台數據蘊含的歷史意義,進而深度了解經典,尋找經典傳播的有效途徑和策略,才是我們的終極目的。所以,排名結果並不顯得特別重要,只關注排名結果而不去探究其中的緣由和結果生成的過程,意義也就失去了大半。 杜甫的長詩【北征】,當下一般的讀者確實不熟悉。它之所以能名列第87名,主要是歷代評點(第16名)、當代研究論文(第12名)和文學史錄入次數(第13名)三個指標提升了它的地位。文學史上常有這樣的現象,可讀性高的作品,也就是能被大眾廣泛接受的作品,文學史的地位未必很高;那些在文學史上有開創性和代表性的作品,其可讀性未必很強,但研究價值卻很高。【北征】就屬於後者,書中對此有具體的分析。至於陳子昂的【登幽州台歌】,未能進入唐詩排行榜的前百名,主要原因是它在清代以前一點影響力也沒有,在我們統計的唐、宋、明三代22種唐詩選本中,沒有一種選到它,到了清代才有2種選本選入。只是由於現當代的選本入選率高,人們耳熟能詳,以爲它在古代也一定是廣爲傳誦。陳子昂這首詩,完全是現當代發掘和重構的『新』經典。這也說明,經典是需要不斷發掘和重構的。我們面對浩如煙海的古典作品,不能只是被動地接受,還需要去發現和尋找新的與時代精神相吻合的潛在的經典作品。 讀書報:據說您從1994年就開始用統計學的方法來研究古典文學作品的影響力,請問您是如何想到做這個工作的?從那時起到現在的17年中,您做了哪些相關的研究?研究方法上有哪些改進? 王兆鵬:近些年來,我比較關注唐詩、宋詞的經典研究。研究文學經典,首先得追問:哪些是經典?經典是怎樣確立的,是什麼時候被確認的?從文體上說,唐詩宋詞已是公認的經典文體,但從具體篇目上看,流傳至今的五萬多首唐詩、二萬多首宋詞並非篇篇都是經典。究竟哪些是經典、哪些是名篇,自然是見仁見智。這就需要尋找出一種共識。那麼,該如何尋找這種共識呢?如果用傳統的定性分析方法,我們很難得出一個相對確定的答案。同樣一篇作品,我說它是經典,可以找出多種理由,引證多家權威的說法。你說它不是經典,也可以找到N種理由,並找出諸多證據。比如蘇軾的【念奴嬌・赤壁懷古】,是人們熟知的經典名篇,但古人也有不買帳的。清人沈時棟就認爲詞中『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二句是敗筆,他選【古今詞選】時,就把蘇軾這首作品排除在外。另有晚清『四大詞人』之一的朱祖謀,他編選的【宋詞三百首】是20世紀流傳最廣的選本之一,其影響力足以跟【唐詩三百首】並駕肩隨。他在【宋詞三百首】的初版中入選了【念奴嬌・赤壁懷古】,可後來修訂再版時,又把它刪除了,也許是掂量之後,還是覺得這首詞不入他的法眼吧。如果有人認爲【念奴嬌・赤壁懷古】不是經典,完全可以舉這兩個例子來證明。 欣賞和評價文學作品,是主觀的。我們能不能找到一種相對客觀的方法來衡量測度哪些作品是受人欣賞和肯定的,哪些作品不那麼被人欣賞和關注呢?於是,我們想到用統計分析的方法,用客觀數據來衡量排比唐詩宋詞中哪些篇目比較受人關注。就像選超女一樣,用粉絲投票的結果來衡定被選者人氣的高低;又像NBA選全明星一樣,用網民球迷投票的結果來決定哪些球員入圍全明星陣營。當然,我們做唐詩宋詞經典的數據統計,跟超女和NBA全明星票選又大不相同,超女和NBA全明星票選反映的是短時的人氣指數,而我們做唐詩、宋詞的排行榜,選擇的是千百年來長時段的各種歷史數據。唐詩宋詞排行榜和選超女、選全明星相同之處只在於,二者都是用客觀的數據來決定結果。 1994年,我就和同門師弟劉尊明教授聯名發表過【歷史的選擇:宋代詞人歷史地位的定量分析】的學術論文,用六個方面的數據統計分析得出宋代詞人的綜合影響力排行榜,排比出宋代詞人三百家,遴選出影響力最大的十大詞人:辛棄疾、蘇軾、周邦彥、姜夔、秦觀、柳永、歐陽修、吳文英、李清照、晏幾道和賀鑄。論文發表以後,頗受學界關注。學界同仁的肯定和支持,也堅定了我們進一步探索的信心。此後,我們先後主持承擔了湖北省社會科學研究重點項目【中國詩歌史的計量分析】、教育部『211工程』項目【唐詩經典與經典化研究】、國家社會科學基金後期資助項目【唐宋詞的定量分析】等。2008年以來,我和我的學生又合作發表了【尋找經典:唐詩百首名篇的定量分析】、【宋詞經典名篇的定量考察】、【影響的追尋:宋詞名篇的定量分析】、【定量分析在唐宋詞史研究中的運用】等學術論文。劉尊明和我合著的【唐宋詞的定量分析】一書,也即將由北京大學出版社正式出版。 研究方法上,我們也在不斷改進。最初是手工統計,後來是用計算機的資料庫自動統計。當初計算結果時只是原始數據的簡單相加求和,後來我們不僅加權計算,更對不同類別的數據進行了標準化處理,也就是完全按照統計學的科學方法來操作和統計,並請了數理統計方面的專家來指導和把關。 讀書報:你是做學問很嚴謹的學者,爲什麼要寫這種追隨時尚的普及型讀物? 王兆鵬:我們研究經典,自然要關注經典的傳播。文學經典,不能只是供學者研究的古董,不能只是博物館裡的展示品,應該讓它廣泛傳播,成爲大眾的精神食糧,讓經典與時尚結合起來。作爲文學傳播的研究者,我理所當然要考慮古代文學經典在當下傳播的策略和方法。用什麼樣的言說方式、借用什麼樣的媒介、用什麼有效的方法來普及古代詩詞經典,才能讓當下的讀者大眾能夠欣然接受,讓全社會來關注經典、閱讀經典,是我長期思考的問題。排行榜,是我們傳播經典的一種策略,一種試驗性的方法。不管怎麼說,在當下這種人們被物質欲望綁架的時代,能讀一點經典、關注一下經典,獲取一點精神滋養和慰藉,總是好事。我不是『惡搞』經典,連『戲說』都不是。我是嚴肅認真地用科學的方法並採取當下大眾可能接受的方式來傳播經典、推廣經典的。如果一看『排行榜』三字,就把整本書的學術價值否定掉,實在是令人遺憾。我們的初衷,是讓讀者看到書名,就引起閱讀和探究的興趣,而不是像有些人那樣,只在書名和排名結果上打轉轉。哪怕只花十分鐘時間,只看看『前言』和對某一篇作品的解析,相信這些人的看法就會有所轉變的。 讀書報:請問您個人最喜歡哪首唐詩?最推崇哪個唐代詩人?爲什麼? 王兆鵬:我個人最喜歡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每次吟詠,都能把我帶進一個醇美的世界。心情不好的時候,誦讀這首詩,心情就會舒暢。文學作品,是有調理心緒的效果呢。最能打動我的,則是孟郊的【遊子吟】,每次誦讀,都讓我感到母愛的深沉,讓我想起母愛的溫馨。詩人中我最喜歡王維。王維的詩歌,能讓人寧靜超然。李白太任性,杜甫太沉重。王維的藝術人生,可以滋潤撫平我們躁動不安的心靈,讓我們的生活多一份審美,少一份功利;多一點韻味,少一點鬧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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