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根結底,從事學術研究的頭號敵人還是怠惰 怠惰是貧窮的製造廠,無論是物質生產,還是精神生產 所以,正如席勒所言,『人不能奢望同時是偉大的而又是舒適的』 清清楚楚地意識到自己的天賦,鍥而不捨地集中所有的精力去達到既定的目標,這是一個學者成功的關鍵。學者的天賦就是在某一特定的學術領域特有的職業敏感。對一個學者而言,這是至關重要的。愛迪生說:『什麼是天才?天才就是99%的血汗加上1%的靈感。』血汗和靈感都是天才的必備條件,因為缺了1%,就構不成100%!有的人有99%的血汗,卻沒有1%的靈感;有的人有1%的靈感,卻沒有99%的血汗。這都是不足以成就大事業和大學問的。但更可惜的是,在人類學術史的長河中,有許多人的天才和意志都因為游移不定與自相矛盾而浪費了。於是,偉大的學者也就鳳毛麟角,平庸的學者也就屢見不鮮了。因此,列夫・托爾斯泰一生都尊奉着席勒的格言:『集中你全部的精力,在一個點上釋放出來,你必然取得輝煌的成就。』傑出的學者不僅遵從自己的天賦,還能夠高瞻遠矚,不囿於其所生活的時代,因為他一生的努力都是為了創造學術的永生,都是為了以學術的光輝流照於人間。所以,章學誠(1738-1801)指出:『夫學至於千百年後,世變風移,一時趨向所不在是,而聲施卓然,不可磨滅,則精神周而當日所謂發於意之誠然者,有至理也。精神周而發於意之誠然,必因性之所近而充其量之所極,舉世譽之而不為勸,舉世非之而不為沮。審己分定,一意孤行,以畢生之全力,曲折赴之,而後足以及此也。而一世之士,方以榮辱,由於毀譽,由於趨向,趨向所在,而終身貴賤、升沉、得失系之,於是舍其天然自有之長,而束縛馳驟,赴其質之所未具,豈不惑哉?』(【與錢獻之書】)在章氏看來,永恆的學術業績來自學者的獨創,而學者的獨創來自其對個人天賦的發揮,來自其一生的勤奮與專注,這樣的學者絕不迎合周遭的世俗,絕不顧及一時的毀譽,他精神豐足,意志堅定,故能夠超越今古,流芳百世。所謂『舉世譽之而不為勸,舉世非之而不為阻,審己分定,一意孤行』,確實是真正的學者個性。可惜的是,在我們的時代,擁有這樣個性的學者太少了。由於大多數人都缺乏精神上的指南針,都太多地關注現實的利益得失,都被自己所處的小圈子的人事關系所纏繞,所以就很容易迷失方向,也很容易陷落和顛覆。然而,歸根結底,從事學術研究的頭號敵人還是怠惰。怠惰是貧窮的製造廠,無論是物質生產,還是精神生產;所以,正如席勒所言,『人不能奢望同時是偉大的而又是舒適的』。曹丕在【典論・論文】中也早就指出了一些文人的通病:『貧賤則懾於饑寒,富貴則流於逸樂,遂營目前之務,而遺千載之功。日月逝於上,體貌衰於下,忽然與萬物遷化,斯志士之大痛也。』如果要避免這樣的哀痛,就必須及時努力,發憤圖強。最近,我去國家歷史博物館參觀『田家英小莽蒼蒼齋所藏明清書法展』,居然看到了章學誠寫給孫星衍(1753-1818)的一封信札,更引發了我對上述問題的深入思考。當時,我回家後急急翻檢【章學誠遺書】,發現這居然是章氏的一篇佚文,傳世的章氏著作一概沒有着錄,現將其全文錄於下,與讀者共享: 學誠頓首奉書淵如觀察大人閣下:丁未杪冬,長安街上拱手為別,轉盼十年,雲泥愈遠,則音問愈疏,每望北風,則深延也。前聞分蕃兗沂,風情齊魯,詩書雅化,倡動列城,政理多暇,游心文墨,導率賓從,補苴宇宙間絕大著述。度此後十年,內外壇坫,繼武m山,使海內人士以為如彼教之傳燈不斷,豈非一時之盛事哉!雖然,不可以不慎也。吏治民生,簿書案牘,鴻纖要折,必有得其肯綮,使若庖丁遊刃,而後心有餘閒,乃得遂其千秋之業。鄙嘗推論古今絕大著述,非大學問不足攻之,非大福澤不足勝之。此中甘苦,非真解人不能知也。鄙人楚游,前後五載,中間委曲,一言難盡。大約楚中官場惡薄,天下所無,而游士習氣,亦險詐相傾,非m山先生定識不搖,則積毀銷骨,區區無生全理矣。【湖北通志】體大思沉,不愧空前絕後之目(m山先生云爾),而上自撫藩,下至流外微員、標營末弁,莫不視為怪物,天下真是真非,誰與辨之!其創條發例,不但為一省裁成絕業,亦實為史學蠶叢開山。如m山先生征苗奏凱,仍還武昌,此事尚可申白;否則,惟懇祖方伯(敝同年)抄一副本寄京,知必有賞音者矣。昔兗沂曹、龔觀察曾以三府合志見示,其意甚善,而書不甚佳,豈椎輪初試,待賢觀察為踵事之華,我輩得與聞討論乎?如何,如何!幸熟圖之史,考底稿已及八九,自甲寅秋間m山先生移節山東,鄙人方以【通志】之役羈留湖北,幾致受楚人之鑰。乙卯,方幸m山先生復鎮湖北,而逆苗擾擾,未得暇及文事。鄙人狼狽歸家,兩年坐食,困不可支,甚於丁未扼都下也。今遣大兒赴都,便道晉謁鈴閣,幸推屋烏之愛,有以教之,無任感荷。日內俗冗紛擾,一切不及詳悉,但令兒子面陳,可識數年來筆墨所不盡之愫也。今刻四卷附呈教正,本不自信,未敢輕災梨棗。無如近見名流議論,往往假借其言,而實失其宗旨,是以先刻一二,恐其輾轉或誤人耳。賢之,想撫掌也。章學誠載拜。三月十八日燈下。 淵如是孫星衍的號,m山是畢沅(1730-1797)的號。在乾隆時代的學者之林中,畢沅和孫星衍都屬於通才式的學壇巨子,他們都創造了輝煌的學術業績,而與章學誠契合甚深。在這封信中,章氏大罵湖北官、學兩界人士,似乎與當時當地的風氣有關,可置而不論;而其論學要旨的鏗鏘激越,振聾發聵,尤足以撼動人心:其一,孫氏所著諸書,有『補苴宇宙間絕大著述』之功,足以傳之不朽,『遂其千秋之業』,但身為官員,當以『吏治民生』為主業;其二,『古今絕大著述,非大學問不足攻之,非大福澤不足勝之。此中甘苦,非真解人不能知也』,『大學問』與『大福澤』是大學者獨享之秘寶;其三,章氏自著【湖北通志】『體大思沉』,有『空前絕後之目』,其主要貢獻在於『創條發例,不但為一省裁成絕業,亦實為史學蠶叢開山』。這些論學話語無論是評論他人,還是評論自己,都一概大氣包舉,顯示了高度的學術自信;其楮墨豪言,筆掃千軍,猶如長江大河,渾灝流轉,令人迴腸盪氣。在學術研究方面,章學誠無疑是我國最善於汲取時代營養的學者之一。有實力的學者從來都是有理想的人,他不僅立足於今世,還寄情於來世,因此,其發言遣詞,往往高出流俗,不離於正,不詭於道。事實上,如果我們把佝僂病患者的姿態視為恭敬、禮貌的表現,那是非常滑稽可笑的。無能之輩的虛懷若谷沒有任何意義。 章氏『大學問』與『大福澤』的說法,最令人回味。讀書是福,寫書是福,教書也是福,但這都不是『大福澤』。在我看來,真正的『大福澤』在於能夠以『大學問』立足今生,貽謀萬世;真正的『大福澤』在於能夠以真理的發現,垂範來昆,嘉惠後學;真正的『大福澤』在於能夠以學術之道捍衛真理的尊嚴,為人類的平等和自由爭得精神的空間;真正的『大福澤』在於能夠以『宇宙間絕大著述』奉獻於人類,為世界文化之『蠶叢開山』;真正的『大福澤』在於歷盡磨難,百折不撓,猶如荊山美璧,和氏奉君,一朝開朗,終成正果。 『大福澤』是做學問的最高境界。雖不能至,心嚮往之。 (本文為作者【竹林軒學術隨筆】的自序,該書即將由鳳凰出版社出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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