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當代著名詩人、散文家、評論家,現任台灣中山大學文學院院長 謝 冕:北京大學教授,北大中國詩歌研究院院長 詩歌沒有衰落,但創作式微 記者:現在詩歌在年輕人中的影響力不如以前了,您認爲這個時代,詩歌衰落了嗎? 余光中:詩在這個時代好像被冷落了。我知道剛剛改革開放時,那時北京的【詩刊】印20萬份,非常流行。那時詩歌是大眾化的。但現在,選擇越來越多樣化,喜歡體育就看體育報,越來越小眾化。具體到詩歌,比較廣義來說,一般人喜歡聽流行歌曲,流行歌詞就是他們的詩了。他們要不要更高層次的詩呢?也許不需要。所以詩有廣義和狹義之分,就拿唐詩宋詞來說,也有白居易的民謠體,李白的許多靈感也來自樂府,樂府就是民間流行的歌。我的詩,還有鄭愁予、三毛的詩被譜成了歌。還有很多人在寫舊詩,很多人在讀唐詩宋詞,所以整個加起來,我不認爲詩歌是被冷落了。英國有6000萬人,在英國,詩一般就印500到800本,如果能印到2000本就要偷笑了。在台灣地區,單本一種詩賣到1萬本的詩人有二三十位,我的詩選這麼多年銷售5萬冊,鄭愁予比我銷的還多,席慕容就更多了,此外還有上百種文學獎,這個不能叫小眾化。 謝冕:正像余先生所說,上世紀80年代大陸出現了許多優秀青年詩人,現在看來,我對上世紀80年代大陸的寫作,持肯定態度,他們的詩不錯。之後,很快進入90年代末、新世紀,我不是特別滿意,現在是寫詩的人很多,但寫得好的不多,好的詩就更少了。我可以這麼說,這麼些年,讓我感動的詩,海子以後就很少,我有機會接觸到很多很多詩,但幾乎沒在我腦中留下印象。爲什麼會這樣?我說不清楚,可能有兩個原因。一是我們的詩人間接經驗不夠,他們讀古代的、國外的、當代的優秀作品不夠,甚至有人很狂妄地說不取法於任何人,這很要命,優秀的詩人不學習前人、不借鑑前人是不可能的;二是新的概念化寫作正在形成,有一次我參加一個同題詩會,每個人的詩讀下來,都差不多,有獨創性的太少,這是我對眼下的一個評價。現在詩社、詩集很多,詩歌節、評獎也非常多,但只能說是熱鬧,還談不上繁榮。 余光中:我在港台地區擔任詩歌評比的決審委員,我們幾個委員也是往往覺得詩不夠好,經常是第一名從缺,第二名也從缺,表示我們的抗議。 尊重藝術,好詩還需時間考驗 記者:當代華人詩壇爲什麼出現作品數量多而質量不高的情況呢? 余光中:爲什麼詩不好?就是因爲大家不認真寫,一揮而就,認爲有靈感就寫得好了,結果有幾個共同的毛病。一是句子太長,我們古詩有四言、五言、七言,最多也就是李白的『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10個字,『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11個字,了不起了,後來新月派有10個、12個字。現在有的詩則是20個字、25個字一行,連副刊都很難把它排版出來,可是到第三行,又5個字,這一長一短,毫無章法,違背了人類的呼吸規律。你有自由不尊重古人的和外國人的規則,你沒有理由不尊重自己的規則吧。就說打球,都要有規則才能打,遊戲都有規則,藝術難道就沒有規則嗎?真正的藝術家是自己發明出一套規則來,自己可以遵守,也便於後來者遵守。 謝冕:對,現在很多詩沒有章法,其實詩歌是最講規則的文體。 余光中:第二個毛病是回行太多,一句話第一行沒講完,到第二行,第二行也沒講完,到第五行才講完,就是斷句斷得不對!不斷地回行,引起誤會。第三個毛病是細節太多,從頭講到尾一共28個細節,主題在哪裡,看不清楚。這三個大毛病不克服的話,根本成不了氣候。 謝冕:現在諸如『今天我去找你,你媽說你不在』這樣的詩,很多,別說回行了,根本談不上是詩,甚至比普通的說話還要糟。 記者:前一陣,網絡上有一位自稱詩人的,他寫下諸如『媽媽,我餓了,媽媽,我沒錢了,媽媽,我寫詩了』的句子,他認爲這也是一種詩歌,引起很大的爭議。對此,您怎麼看? 謝冕:我一直在考慮這個問題。網絡上的大量寫作,不需要編輯,自己就可以發表,想怎麼寫就怎麼寫,這是個事情,我們不能簡單地反對他,因爲每個人都有寫作的自由。但是,牽扯到寫詩,還是要必須考慮你寫的是詩。『詩』和『不是詩』有很大的差別,兩者沒有界限讓我感到很不安。我昨天還看到一首『真白啊/真的,很白很白/非常白/非常非常十分白……』詩在網上走紅,引起許多套寫『真熱啊,真的很熱很熱,非常非常的熱』等等。對於這種現象,一方面,我尊重大家的寫作權利,另一方面,我們要維護詩的尊嚴。詩,是很美麗的,是表達美好情感的。我要告訴這些年輕人,詩不能隨便寫,這是對詩的不敬。不知道余先生是否同意? 余光中:我完全同意。每個人都可以上網發表詩,但另一方面你發表的是不是詩?還是有藝術標準在那兒衡量的,不是你一高興就一揮而就的。從文學史看,某一位詩人,在某一時代很叫座,可後來就衰退了。像龔自珍,梁啓超就說過,當年自己很崇拜龔自珍,但後來看也不夠好了。不過,像屈原、陶潛、李白、杜甫傳到現在,還是新的,是萬古長新的。所以,詩還是要靠一點時間來考驗的。 對青年詩人的幾點建議 記者:余先生,您怎麼看待自己的詩?另外,兩位先生對青年人的創作有什麼建議? 余光中:我當初爲什麼寫詩?因爲我不滿意上世紀30年代的詩,也不滿意上世紀50年代的,所以我自己來寫,寫自己喜歡的詩。那麼我寫的好不好呢?不是我自己認爲好就好的,而是要有公論才行。一個作者總是幻覺自己昨天寫的詩最好,否則他不就是退步了嗎?但這是幻覺。我有些詩寫好了不發表,擺在抽屜里,過兩個月覺得還興奮,就是不錯。所以,不要急於發表。當然,有的詩越改越糟,有的詩越改越好。 謝冕:青年人要創作,第一還是要多閱讀。多讀【再別康橋】、【鄉愁】這樣的一些好詩,包括戴望舒、艾青的詩,胃口不妨大一些,多讀一些外國的好詩、中國的古典詩歌,有了對前人的學習,才可能結合自己的情感體驗進行創作。我也建議中學課本要多選詩歌。 余光中:巴金講過一句話,就是作家要學者化,作爲詩人,多讀一點詩,啟發就會比較廣。還有一個方法,是先讀選集,各家各派的,然後看中哪一人,就去買他的專集,鑽研得比較深一點。然後要背詩,古典詩要背,比如我背陸游的『衣上征塵雜酒痕,遠遊無處不消魂,此身合是詩人未?細雨騎驢入劍門。』有時背不得了,此身合是詩人『否』?一去查,是『未』。你記錯的,或是寫的,與好詩進行比較,就看出好詩好在哪兒,這些細節就可以學,技巧也就慢慢摸索會了。 記者:『駐校詩人』對青年詩歌愛好者有什麼幫助?對詩人自身也有幫助嗎? 余光中:所謂駐校詩人,這一觀念是從西方開始的,也不一定叫駐校詩人,小說家、戲劇家也可以駐校,名叫Writer In Residence,就是住在校園,以創作者的身份,對有志於創作的文學系或比較文學系的學生進行幫助。最有名的例子,是美國詩人羅伯特・弗羅斯特,就經常在大學演講,有時住上一段時間。北大現在也採用這種方式,非常好。這樣做,可以讓那些有興趣創作的同學請教你,來分享你的經驗。經驗非常重要,經驗有失敗的也有成功的,一位老作家可以把他的成功與失敗傳授給你,所謂失敗,就是告訴年輕人此路走不通,你如果走下去會浪費時間。當然,這樣的作家要足夠高明,學生才會有啟發。當然老作家可以傳授三招兩式,年輕作家也可以間接啟發老作家。年輕人想法不一樣,老作家也能拿來做參考。比如說畢卡索,在巴黎的時候就有媒體問他,誰是當代最年輕的畫家,他回答:就是我啊,因爲我還在探討,還在不斷獲得發現。 記者:余先生,您認爲自己仍是一個『很年輕』的詩人嗎? 余光中:這就牽扯到『江郎才盡』的問題,不是說你的才能被神仙要去了,而是你到了一個程度,題材都枯竭了。如此境況,一是你已經對生命不敏感,二是你的語言已經僵硬,你覺得中文寫來寫去不過如此,你已經技窮。如果你覺得你的母語還有許多空間可以發展,還沒有被李白、杜甫、曹雪芹寫光,就還是可以發展的,是有主題的。至於主題,是永遠不會寫完的,一個作家成名了,青春的朝氣過去了,就到了中年,中年有中年的境遇,老年有老年的心得。換個地方,也會有主題,譬如從北京到新疆,就有了新題材。換一個身份,也會有主題,原來爲人子弟,後來爲人父母,現在爲人祖父,我寫四個女兒,寫下【我的四個假想敵】,子女的童年就是父母的第二個童年,總有新的靈感。現在我已經寫到孫子、孫女了。創作是沒有止境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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