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昌文(左)當學徒時。
沈昌文在書房自得其樂。
上世紀80年代沈昌文(右二)與【讀書】編輯部同仁。
沈昌文,著名出版家。 著有【閣樓人語】、【書商的舊夢】、【最後的晚餐】、【知道】等,譯作有【阿多拉茨基選集】(部分)、【控訴法西斯】、【出版物的成本核算】等。 這事兒算不上新鮮。 三更半夜。北京城一處胡同口一幢矮樓的窗戶里透出昏黃的光。光下一桌一椅,一人曲背勾脖,雙眼緊盯電腦。 時針指向四點。電腦桌前的那位依舊興致盎然,論壇里正上演著『韓舟大戰』,唇槍舌劍,你死我活,他既不幫腔,也不調解,袖手作壁上觀,有人把他這樣的網民稱作――『萬年潛水黨』。 『潛水黨的老黨員』終於轉過臉――呵!竟是81歲的沈昌文! 沈昌文的一天就這樣摸著黑開始了…… 先在網際網路上『潛水』,再到北京城裡『流浪』。 他背上書包,揣上公交卡,像個打定主意要『逃學』的孩子,悄默聲兒地離了家。 上午去建外――CBD的白領堆里混進了老頭兒。 人生八十,大都偃旗息鼓,老沈卻套用伍廷芳的一句俏皮話,說『I」m eighty years young!』他正給台灣一家出版社做顧問,每天上半天班,年輕的出版人見他都尊稱一聲『沈公』。 『沈公』在出版界摸爬滾打60年,用他自己的話說:『不是小數了,滿夠吹吹的。』 『吹』什麼呢? 出身上海灘小男僕,19歲進人民出版社從校對員干起,一路做到三聯書店總經理。這期間,他主持【讀書】雜誌,創辦【三聯生活周刊】,出版【情愛論】、【寬容】、【走向未來】叢書;退休後又策劃【萬象】雜誌、【書趣文叢】、【海豚書館】……在知識界、思想界影響很大。 下午,『沈公』回到『城裡』,繼續Q。在美術館街的三聯書店和東單郵局分別收了信件,在犄角旮旯里淘淘舊書,眼看書包漸漸鼓脹,落霞鋪滿西天,他終於折返『書屋』。關上門扉,隔絕外面的世界,獨個兒看書、寫字、剪報、聽曲――在西總布胡同的薄暮里結束這一天。 『三無』編輯編【讀書】 沈昌文出版生涯的三分之一在編【讀書】雜誌。 等他解甲歸田而【讀書】雜誌經歷『換帥風波』時,他成了八月的柿子――老來紅。一把老骨頭被人推上風口浪尖,口誅筆伐,還被網絡點名是主編人事易動的『幕後黑手』。 老沈憤懣、消極,說自己一介老人,對三聯的事早已置身度外: 『他們(指現任領導)問我好不好,無論什麼事情,我都說好。假如他們想去哪裡投顆原子彈,要問問我們這些退休老頭的意見,我也會毫不猶豫說聲「好」。』 『犬儒』也是一種表態。關於換帥,某記者在文化界訪了一圈,結果:秦暉先生不談;朱學勤先生『不便』談;劉小楓淡淡說:『沒什麼好談。』徐友漁謙和地說:『能談我一定談。好多年不跟【讀書】來往了,我很少在上面發文章。』陳丹青的理由最直接:『我從來不讀【讀書】。』就連午覺剛睡醒的黃裳老先生,儘管聽力不大靈了,也迅速聽明來意並清晰地說:『呵呵,不談,不談。』 三緘其口的人,如果回頭看看1979年4月【讀書】創刊號開篇文章【讀書無禁區】中的那份開闊,大約不會想到近30年後會碰上各色『主義』以及由這些『主義』之間的摩擦對抗所形成的微瀾與弔詭。 人們還是懷念上世紀八十年代的【讀書】。作家王蒙形容它是『一朵月月開放的奇葩。』觀念開放、思想活躍,【讀書】是個五光十色的舞台,老儒唱罷,新銳登場。 在【讀書無禁區】中『人民有沒有讀書的自由?』這一振聾發聵的提問之後,緊接著是一系列當時驚世駭俗的提法:『圖書館必須四門大開』,『言者無罪』,『費厄潑賴應當實行』,『唯心主義在一定條件下起進步作用』,『反對現代迷信』……人們也第一次從這裡知道許多『海外奇談』,諸如『第三次浪潮』,文學、語言學的新進展,一些聞所未聞的外國新著…… 一篇文章惹來爭議,有的大學生宿舍里學生聚集起來誦讀;有的單位幹部們召開大會一字一句地批判。好也罷,壞也罷,在習慣於平靜的、定於一尊的中國讀書界、出版界裡引發出這樣大的波瀾,『總是中國社會進步的表現吧!』 學者雷頤回憶說:『以前只有新華體、毛文體,沈昌文卻創造了時代的「讀書體」。』 一批善文之士集聚在【讀書】周圍,如費孝通、金克木、呂叔湘、柯靈、李一氓、楊絳、王蒙、董鼎山、李子云、朱虹……新人也各有千秋,張隆溪的博洽,黃克劍的精到,何新的凌厲,梁治平的深廣,黃子平的尖銳,甘陽的汪洋,楊沐的透闢……具不讓前賢,後繼有人。 1986年主事【讀書】後,老沈要廣開言路,達成『通識』,爲知識分子創造一個精神家園。他最怕的是不允許各種觀點並存。世界太複雜了,他希望兼容並蓄,才是完滿。 當時,出版社的領導陳原告訴沈昌文:『要和作者推心置腹地聊天,最重要的是要裝著什麼都不懂。』後來他有所領悟:『把一個思想評論雜誌【讀書】長期堅持下來,讀者越來越多(從兩三萬到十三四萬),靠的無非是認識到自己的局限和無能。』 沈昌文總結,辦【讀書】靠『三無』。無能、無爲、無我――無先入爲主,無偏見,無過分的派別傾向,無過分的圈子山頭,無過多的自以爲是與過小的鼠目寸光,無太厲害的排他性,無過熱的趁機提升自己即爲個人的名利積累的動機…… 好編輯就像老農收麥子,麥子熟了,收割就是啦;來了好稿子,有時候帶著泥巴帶著草屑,照用不誤就是啦。『而撅著腚努著勁捶著胸急赤白臉割麥子的都是力巴頭。』 這下該明白了,這『無』並不真是什麼都沒有。 你找幾個大草包,別說編【讀書】,就是編【麻將指南】也不會編得好。 談情說愛,請客吃飯,自謂『交際草』 金克木先生在著作界是有名的難辦人。 他學問廣,架子也大,可是跟【讀書】親近極了,『你只要跟他談得攏,臨走的時候,手把著門環還要講至少15分鐘,講不完。』 『請他寫一篇稿子,他馬上就寄來五篇。』 沈昌文究竟有什麼魔力? 他總結做編輯八字真言:『談情說愛,貪污盜竊』。 『談情說愛』指編輯跟作者要有感情,要有愛,建立很好的關係,這些過硬的私人關係爲老沈後來在三聯出版圖書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然後可以從作者身上『貪污盜竊』到他的最新研究成果,挖掘無形資產,發現選題線索,好稿子自然而然就來了。 『【讀書】服務日』是老沈『談情說愛』的經典模式。 他起先湊熱鬧,學著別人辦『沙龍』、『俱樂部』,但『依我多年在「階級鬥爭」風浪中的薰染,覺得這些名義都不保險,每次這類集會都好像在做地下活動。』 如何可以搞得?正無奈時,某日看到電視機廠在搞『售後服務』,老沈靈機一動,忽然悟到『我們的「衣食父母」,無論作者讀者,都是顧客。彼可售後服務,我輩文化人豈不可乎?』 於是某年某月,正式打起『【讀書】服務日』招牌,大大方方地幹起來了。 『【讀書】服務日』每月至少一次,租個咖啡館,擺上十來張桌子,請作者、讀者隨意坐下,隨便喝咖啡聊天。 老沈和幾位同事此時既是跑堂,又是東家,周旋其間,藉機了解信息,討教主意。 『服務日』里有些是常客,每月必到,譬如王蒙;有時也有洋人駕到,老沈只當他是來採購東西的顧客,心中並無『裡通外國』的畏懼;更有甚者,有的企業家兼文化人光臨,談得高興,臨行掏出支票,說今日全由他付帳。印象最深的是牟其中――『當時他已經很有名了,換飛機和炸山的事大家都知道。』當其未最發跡和未最倒霉時,常有此等豪舉,老沈也覺得卻之不恭、受之無愧。 『服務日』過後,夠編輯部消化好長一段時間。大家匯總情況,想選題,深入組稿,這時都有了動力。 後來任三聯書店總經理,沈昌文『談情說愛』如故。三聯的年輕編輯,私下裡給他一個雅號:萬人迷。還告密說,赫赫,沈公的女朋友可多了!他不但迷倒了十七歲到七十歲的女性,就連男人都很迷他呢。 作家龍應台從海峽那頭來,帶著兒子安德烈,沈昌文借三輛自行車,三人同騎,暢遊京城。這樣的『談情說愛』,怎能籠絡不住作者的心? 沈昌文的第二個絕活是請客吃飯。 他曾出過一本隨筆集【最後的晚餐】,他說:『當我以文化爲職業的時候,常蒙前輩教誨。現在視之,這些言傳身教,無異是耶穌在最後的晚餐時對門徒的訓詞。而當我以後能獨立工作之際,能實行的常常只有一條:請客吃晚飯。』 王蒙說沈昌文:『在發展北京餐飲營業上作出了貢獻。』 『我編的是小刊物。當年,我們編輯部或在地下室,或在廠房,不成體統。本人忝爲主編,文房四寶之外,斗室之內有三樣不可少:冰箱、電砂鍋、咖啡壺。』電砂鍋里燉的是紅燒肉,冰箱裡冷藏的是『普京』(普通燕京啤酒),幾杯小酒落肚,吃飽喝足,這樣之後再來看稿改稿,沈昌文形容是『如得神助,靈感迭現』。 自謂『交際草』的老沈,上小館更是家常便飯。 當時的【讀書】和三聯書店都不富裕,沈昌文說去飯館請作者吃飯總要『左顧右盼』。左顧者,菜名;右盼者,價格。左顧而右盼,然後可以知幾菜,知幾錢。『當編輯的人還要學會當出納的本領,好苦喲!』 總經理一掙錢就緊張 沈昌文1931年出生,1932年鄒韜奮先生在上海創辦了三聯書店。 一歲的娃娃努力地長啊長……半個世紀後,接過了韜奮先生的擔子。 雖然做了總經理,可手頭沒錢。上頭撥給國營出版單位的30萬元經費很快就花得差不多了。於是,某年某月某日,老沈拿著某前輩的一封介紹信,『去中信見一位先生,他叫王軍。』 『在王軍那裡,我第一次見到大公司老闆的氣派。比如說,他的名片不是他自己遞給我,而是點頭示意之下,由秘書交給我。』老沈老實告訴王軍,三聯書店希望得到他的資金支持,『比如說,100萬元』。 王軍的反應是『笑了一笑』,然後顧左右而言他。一直到臨走的時候,他才對客人說了這麼一番話,讓沈昌文一直記到現在。他說:沈先生,我告訴你,我們中信集團,1000萬以下的事情是不做的。 這是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一次未果的融資。現在回想起來,老沈還是覺得懊惱又滑稽: 『哎呀!這對我真是一個很大的機會呀!可是當時我不敢吶。說出100萬,我已經是一身汗了。1000萬,哪裡敢想啊!我實在沒有能力提出一個要花1000萬的出版規劃……我不得不承認,我不是一個現代出版企業家。那以後的三聯書店,基本上是處在小打小鬧的狀態。』 所謂小打小鬧,也是自謙。在上世紀八十年代的文化熱里,三聯書店理所當然地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出版【寬容】、【情愛論】、【第三次浪潮】、【戴尼提】等,轟動一時。【寬容】初版15萬冊,【情愛論】初版120萬冊。後來出版的著名圖書還有蔡志忠漫畫和金庸小說等等。 不過當時正處在『計劃經濟的尾巴』時期。老沈一掙錢就緊張。 『以三聯的牌子,出書當然不會賠。但我真是非常害怕說賺錢。』他說,『比如計劃利潤是100萬,可意外暢銷賺了300萬,就非常緊張了。因爲多出來的得上交,上交了上頭也不念你的好。我就想方設法給作者預付稿費,算是長期投資。有長期投資才有品牌,有了品牌上頭也讓你三分。』 他承認,自己可能算個好領導,但算不得一個好商人。當時他面臨的局面,現在聽起來很荒誕――如果出版社不賺錢或者虧本,那他這個總經理反而好辦得多。他要負責的不是營銷產品,而是控制印量。『書要少印,你訂一萬五,我只給你八千,以免犯政治錯誤。』就算作者稿費也不能給太多,『給太多了會助長他的資本主義思想。』 沈昌文總結自己在三聯書店的成就,不是掙錢,『無非是出了些書,蓋了一棟樓』。不過,他這個總經理沒有在美術館東街這棟大樓里工作過一天。 沈昌文自稱是個『懦弱的人』。 他受陳原教誨,決不『哪壺不開提哪壺』,『頂風作案』不敢,『冒險踩線』不敢。 老沈年輕時跟名編輯朱南銑學業務,朱先生清華大學哲學系畢業,紅學專家,筆名『一粟』,古文、英文、德文都非常好,常帶『小沈』上小飯館吃飯,邊吃邊講文壇種種故事。他飲酒不喝到醉臥馬路不止,沈昌文只能想辦法把他抬回來。這類知識分子叫做放浪形骸。老沈還是不敢。 沈昌文有時首鼠兩端,想掙錢,怕招事。於是他愛上刪書,翻譯書刪得更凶,【第三次浪潮】的作者托夫勒差點被老沈刪成了『馬克思主義者』。讀者寫信來罵,老沈做縮頭阿貴。屁股決定腦袋,他不拿三聯這爿老店、店裡數百人的生計開玩笑。血薦軒轅的事兒他做不來。 這事還惹怒了出版界前輩范用,范用寫信公開與他決裂。『有名的事件是巴金的【隨想錄】香港版刪了的部分,他居然要全部恢復,當時讓我們大吃一驚。』 任時光匆匆流逝 費孝通教授說:『歷史到了一個時候,出那麼一個人,出那麼一本書,看著平常,實際上是有背後的意思的。』 繞到沈昌文背後瞧瞧,是機鋒交織的暗流,是曲直是非的漩渦…… 從上海銀樓小學徒,到三聯書店總經理,聽著不凡,實際簡單,就是依常識做事,依常理悅人。 海德格爾說:『當農家少年將沉重的雪橇拖上山坡,扶穩鞘把,堆上高高的山毛櫸,沿危險的斜坡運回坡下的家裡;當牧人恍無所思,漫步緩行趕著他的牛群上山;當農夫在自己的棚屋裡將數不清的蓋房頂用的木板整理就緒:這類情景和我的工作是一樣的。』 沈昌文何其相似。 早年,因家貧而被阻隔於正常社會,就『從板縫裡看世界』; 學徒時,要改變命運,就多進課堂,廣泛求知; 進京後,要爲領導當好秘書,就要熟悉他們的脾氣、喜好和工作方式; 運動中,要想不陷於被整肅的境地,就不能不積極表現,緊跟形勢; 編【讀書】了,覺得自己『無能』,就向有能耐的人求助; 刊物受管理部門批評警告了,就去作檢討,賠不是; 當領導了,想爲同人創造較好的工作環境,就籌劃蓋新辦公樓; 過去保護、扶持過自己的領導後來有了誤解,又不想解釋,就順其自然; 所有這些,都是在常識層面上。最笨的辦法可能是最聰明的辦法。天下聰明人何其多?沈公應該是一個。他沒有被聰明所誤,道理既深又淺,就是他始終守著常識做事做人,即便是總結一生做『編輯這買賣』的經驗,也只是說:『我做出版,就是這麼簡單,強調文化第一、質量第一、人脈第一。』 還是常識。 老沈的『書屋』小兩居,擺滿書架。房門都卸了,顯然是爲了搬書方便。 作爲前三聯書店總經理,至今三聯每出一本書,都要送他一本。幾十個書架,社科、文學、工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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