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要出一部美術大辭典,外國部分包括雕刻、繪畫、建築等,從古希臘、古羅馬一直寫到現代。條目已編出,現在交給我;他們許多專家、學者搞了幾年,卻要我在10天左右審閱,並訂正不足與錯誤之處。
……你提到近代西歐畫家柯羅、凡・高、高更、康斯泰勃爾等等,而且喜愛他們的畫作,儘管還說不出它們好在哪兒,這說明你還有欣賞能力;你就不會去讚賞等而下之的野獸主義、未來主義、結構主義、行為藝術等現代藝術作品。 柯羅是位傑出的風景畫家。這次去杭州,有個搞油畫的美術教授,他本人的作品還是不錯的,在談到柯羅的畫時說,他不喜歡他。其實這個教授還是水平有限,他未能從中發現柯羅心靈美的東西。柯羅的風景畫洋溢抒情詩的感情,他的【森・勒・諾布爾的道路】、【林妖的舞蹈】、【摩特芳丹的回憶】都是第一流的名畫。可惜我們看到的柯羅的畫冊,其印刷糟糕透頂,早就把原作歪曲、走樣了。就拿【森・勒・諾布爾的道路】來說吧,原作中的大片樹林是蒼翠碧綠的,而這兒成了黑黝黝的泥漿,那明晃晃的像金子一般耀眼的水面,這兒成了一塊黃色…… 凡・高也是位出色的印象派畫家。他的不少畫作都是在患了精神病後的作品,但他的每一幅作品,又絕不是精神病人胡思亂想的荒謬產物。你看,他在1889年畫的那幅【有星月的夜】,畫面的背景在常人看來是亂糟糟一團團漩渦狀的色彩,其實這是畫家心靈美的外現。他畫中的每顆星,就是每個發光的太陽。他最著名的一幅畫是【囚犯放風】,意境高遠,含義深長,其表現手法是獨特的,這種風格只有他凡・高才能表現,這幅畫是我們無論如何創作不出來的。當然,要和你講大師們的傑作的精妙之處,對於一個對繪畫很少接觸的人說來還為時過早,即便我講了他們的偉大之處,你也未必理解。只有通過長年的學習、欣賞,你才能理解他們傑作的傑出之處。 英國的康斯泰勃爾,除了我們知道的他畫過的油畫、水彩畫外,他還有我們所不知道的素描、用色彩的素描。 我在10歲前寫過新詩,17歲寫了墨子研究的東西,後來在上海太炎研究院寫過律詩、絕句,寫舊體詩對我來說並不困難。抗戰爆發後,我到大西南抗日去了。我是17歲時聽章太炎講課的,那時先生已從上海搬來蘇州,我一周去六天聽課,後來去的天數漸漸少了,因為聽課的人極多,且很嘈雜,而我又不需要向先生專門討教。我去北京不久,先生來信催我回去,因為我頗得先生喜歡與信賴。在所有他的學生中,我最長於速記先生講課的內容,先生用白話講授,我用文言記述,待他講畢,我也記好,且無差錯。有時我做先生的書記員,因此先生常召我探討學問,還讓我反駁他的意見。我師從太炎先生,起初並無此意,心想反正先生講的我都懂,而經史子集我早就讀過,也能理解。後來,一位姓楊的先生提議,我便拜先生為師,寫了帖子,但沒有舉行什麼儀式,先生就收我做了門生。 我不同意那種觀點,認為藝術家應該在貧困潦倒中終其一生,說這是對藝術有益的事。恰恰相反,我以為藝術家應該在無後顧之憂的條件下從事創作,這對於藝術是有益無害的事。試舉歌德的例子就行了,歌德出生於富豪的貴族家庭,從生到死一直在上流社會中生活,但是他照樣寫出了第一流的文藝作品。托爾斯泰伯爵也是如此,屠格涅夫也是如此。一般來說,出成就的藝術家貧困居多,但絕不能說這是貧困的『功勞』。那種認為藝術家活該受苦的理論是荒謬刻薄的理論,那種人是為富不仁的人,存在偏見與無知的人。如果一個藝術家因為條件好轉了,而創作不出有生命力的作品,這不能歸咎於經濟條件、環境舒適;而只能說明他是個沒有藝術氣質的人,沒有藝術家心靈的人,江郎才盡的人,與真善美無緣的人。 畢加索談不上是現代藝術鼻祖;真正好的藝術在中國 1982年6月13日周日 晚上 朱樹家 你之所以認為毛姆的【月亮與六便士】沒有多大藝術性,大約有兩個原因:一個就是正像你所說的作家所掌握的高更的第一手資料不足;另一個則是譯筆糟糕,使原著遜色。毛姆雖然不是第一流作家,但他的作品尤其是散文和短篇小說還是出色的,親切如話,淳樸無華。 毛姆為寫這部小說,對高更更是做了力所能及的調查工作。比如,他實地考察高更最後的居留地――南太平洋中的塔希提島,並結識了高更在島上結合的土著女人。他一見她後大失所望,這個理想中的高更的愛人,如此醜陋、麻木。那麼,高更怎麼可能把她作為美的印象同她結合?給他靈感的,是這個女人的原始味的、未經開化的人性,而不是她懂得藝術,啟迪畫家的才智。毛姆的這部小說還不能說是傳記文學,毛姆也不是傳記文學家。 莫洛亞是傑出的傳記文學家,羅曼・羅蘭也當之無愧。歐洲最早的大傳記文學家是寫希臘羅馬名人傳的普魯塔克。中間是一段空白。接下來最傑出的傳記文學家,就是寫【勞倫斯傳】的赫利・摩爾。這個人原來默默無聞,寫了此書後就此名揚天下;這部書至今在西方還是傳記文學的經典。之所以能這樣,因為勞倫斯是西方有影響的著名小說家,他的德高望重使英王也敬重他。勞倫斯即便在成名後還是很用功讀書,有一次,英王去看望他,他正在讀書,沒有覺察到英王光臨。英王等到他讀書至某一章節結束時,才稱『英王在此』。如果換了我們的話,哪怕一位芝麻綠豆官,也不得了了。摩爾掌握了勞倫斯的第一手資料,摩爾只是後者的一般朋友,但對他極其崇拜,幾乎用畢生的精力來研究勞倫斯,他常常在其身邊觀察他的一舉一動,把他講的每句話記下來。加上他的文筆,這樣對他的傳記寫作來說,自然就是最寶貴的素材了。 勞倫斯是出色的英國小說家,與毛姆一樣,但西方神化他。他們遠遠不及德國的歌德、法國的莫泊桑。歌德,你看他的中短篇小說,如果由我們的評論家來評論的話,他的文法就要被批得一無是處。是的,他的文法,確實有些不合規範,但這無損於大作家的作品。在德國,沒有一個作家的作品,哪怕是小品,像歌德那樣氣勢雄偉,博大精深,全虧他有雄厚的實力、堅實的基礎,才掩蓋其不足之處。而我們讀到他的短篇小說中,他顯示的才華,僅僅是像一座冰山在水面上露出八分之一而已。因此重要的是根基,是廣聞博見。莫泊桑也是這樣,他的【羊脂球】、【項鍊】當然是精品,難道他的其他短篇不是值得反覆閱讀的藝術品嗎? 聯合國對畢加索的吹捧到了神乎其神的地步。不可否認畢加索是位有才能的藝術家,他的立方主義(立體主義)藝術也有其獨到的一面,而且他還是多產藝術家。可是他怎麼能與羅丹相比呢?羅丹才是真正的現代藝術大師,而畢加索根本談不上是現代藝術的鼻祖。你不認為他在創作中用了商人的詭計,以標榜他的才具嗎?西方吹他,是表現出他們的空虛;現代西方藝術並沒有什麼好東西,而我們卻趨之若鶩,跟在洋人後面把他們的癰疽當成寶貝。真正好的藝術在中國――中國的古老藝術。能把它們好好整理出來,是會震動世界的。那些帶有原始味的藝術,其實要比現在西方的所謂『現代藝術』高級得多。比如印第安人的工藝品、瑪雅人的遺蹟、非洲人的銅雕;但它們都比不上中國的。 我現在要做的便是這兩件工作。一是把中國古老的文藝遺產研究整理出來,介紹給世界。外國人實在不了解、不知道;這件工作只有我有能力做好,然而得不到支持,人力財力的支持。二是把外國的優秀文藝介紹到中國來。比如我早先寫的【楚辭解故】,最近發表在語言文字專刊上的兩篇研究【詩經】的文章,就是這個工作的一部分。至於外國的,我在搞一部還未有人做過的美術大辭典,從古希臘一直到現代派繪畫。這部巨著只有全部完工後,才能公之於世。 說中國藝術之精當,我只要舉一個例子就可說明。最近我看了北昆的面譜,扮演古代最醜女人無鹽的面譜;他畢加索就畫不出,而我們北昆的化裝師就畫出了這種人間找不到的醜陋的面譜。他在面部,用綠色打},上面用金色摻雜――這是怎樣一副可怕的臉。但它始終給人一種不可怕、不醜,而是很美的感覺,這是一種高級的抽象藝術。一旦把這種研究成果介紹到國外去,是會轟動世界的。外國人畢竟懂得而且識貨的。 現在,不少專業工作者,我對他們談藝術,中國或者外國的,他們不懂、不知道。這怎麼能把寶貴的文藝遺產繼承並發揚光大呢?他們吃的還是多年前的老本,有的甚至是幾十年前的。如今的科學日新月異,就拿我在杭州看的藏畫來說吧,國外繪畫印製的精妙到了亂真,如同親眼窺視實物、名作的地i。國外一些已被污染得面目不清的壁畫,一經現代科技的處理,竟然新鮮得如同剛畫上去的一樣,壁畫上天空的晴朗和碧藍,仿佛使你有身臨其境、置身於蒼穹下自由地呼吸的感覺。再如像達・芬奇的【最後的晚餐】,經過處理後,才發現耶穌的門徒中,有兩個長鬍子的人,原來是只有鬍鬚的,長鬍子是後人加上去的。 周谷城是二級教授,搞歷史的,但是他對中外文化都不懂;不懂還在發表高論,這是禍害!最近,中央由陳雲同志主持,召開及時搶救、整理中國文化學術遺產會議,這是件很有益的事。中央決定撥款15億,已撥了5億。這次會有50人參加。周谷城在會上提了什麼建議呢?他要把二十四史一一拆開,分門別類地整理:文學藝術、經濟、交通等等。別說這個工作只有像司馬遷、班固這樣的大學問家、史學家擔當才能勝任,而你把這許多人撲在這上面,還談得上搞其他工作嗎?我們在這方面要做的工作不勝其數。我們太不注重人才了。這次與會的,有第一流的專家,也有像周谷城這樣亂出點子的人,更有比周谷城差勁的人。上海圖書館的顧廷龍去參加了,他是個出色的人才;但和他在同一辦公室的潘某某為什麼不讓去?他可是中國為數不多的圖書目錄專家。 (我問道:朱先生,您這樣貶低自己的教授、文學藝術家,似乎沒有一個人有真價值、是您所瞧得起的?) 不!王國維、陳寅恪都是有大成就的人物……不過,我平生最佩服的是黃季剛(黃侃)先生。 來源:南方周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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