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來,發掘和整理傳統文化中家教、家訓等家文化的理論和話題成為大家關注的焦點,同時相關的出版物也屢屢成為出版市場的熱點圖書,如【家世】、【流動的斯文】等,還有許多傳統的家族文化教育典籍,如【三字經】、【弟子規】、【千字文】、【名賢集】、【顏氏家訓】、【曾國藩家書】、【傅雷家書】等,也都成為出版業青睞的目標。
家,對於傳統的中國人來說,無疑是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從家國天下開始,作為傳統社會中價值倫理最重要的基礎,家庭倫理和文化無疑占據着恆久的中心地位。 今天,在傳統的家族結構漸漸消亡和解體的環境下,面對社會倫理道德的滑坡,許多人重新提起傳統家文化,並試圖用家文化改變當前社會的道德倫理狀況,並且為此做出了許多努力。 然而,傳統社會的家庭文化真的能夠改變當下的社會問題嗎? 著名學者、中國政法大學教授楊陽說:『當前中國人對於傳統社會的認識其實有很多浪漫的想象,認為古代的大家庭好,但實際上古代的家庭關係究竟如何呢?假如去翻翻【紅樓夢】,去看看巴金的【家】,我們就很容易知道,傳統式的大家庭和那些家訓家教中所寫的父慈子孝、夫婦和順之類的情況完全不同,也就是說,即便是在傳統社會,良好的家文化更多時候也僅僅是停留在紙上,而不是表現在現實中。』 傳統的家文化,能否挽救道德滑坡、重建社會倫理?楊陽說:『這樣的觀念很多時候出於對現代社會中諸多價值、倫理、道德問題的焦慮,可以理解,這樣的願望也是好的,但卻不宜抱有過高的期望,隨着社會結構和環境的變化,傳統的家族倫理起作用的基礎和背景已經不存在了。』 中國少有大家族 北京晨報:家族文化成為一種熱潮,很多時候,人們會覺得良好的家教、家文化會讓一個家族傳承久遠,甚至影響到社會文化,是否如此? 楊陽:事實上,中國的家族很少有綿延長久的,特別是秦以後,有一句話叫做富不過三代,像孔子家族,這樣延續千年的家族很少了,反而在歐洲要相對多一些。 北京晨報:為什麼一個注重家族文化和倫理的民族反而少有傳承久遠的大家族呢? 楊陽:相對於歐洲來說,中國沒有一個基本的貴族體系,比如繼承制度。一般來說,在中國的家庭中,男性的後代都有平等的繼承權,這使得家族很快分化。同時,因為古代戰亂綿延,很多家族在戰亂中灰飛煙滅,也是大家族難以長久的重要原因之一。現在有不少人修家譜,動輒上溯到多少多少代,有些是牽強附會,有些是真的,但留下的僅僅是文字記錄,現實中的家族早就分崩離析了。 西化、復古、再西化、再復古……百年中國的現代化之路,總是在現代性和傳統文化的夾縫中緩慢前行。近十多年來,傳統文化的復興熱潮再一次引發了關於民族文化和現代性交融的問題,家文化的興起正是誕生於傳統文化的復興熱中。 楊陽說:『以儒家倫理為核心的傳統文化,隨着傳統王朝體系的崩潰,也一併崩潰了。如果說,把儒學打碎重建,確實有可能適應現代社會,但另一方面,這並不意味着,我們的現代性一定要從儒學中找,一定要從傳統中找。因為現代性本身就一整套完整的體系,有現成的路不走,何必去再另外尋找一條路呢?』 家文化非家庭傳承 北京晨報:傳統的中國是一個非常重視家庭倫理、家庭文化的國家,這種家文化來自何處? 楊陽:中國傳統社會中一直缺乏宗教傳統,因此,對祖先的崇拜、對家庭的歸宿感,可以視為中國人宗教情感的一種寄託。在某種程度上,家正是中國普羅大眾的宗教。同時,在過去漫長的儒家意識形態之下,家和國又非常緊密地聯繫在一起,國就是一個放大的家,所謂家國共構。從修身齊家,到治國平天下,在儒家思維中是一脈相承的。俗話說『忠臣必出於孝子之門』正是這個意思,因為家庭倫理和社會倫理乃至政治倫理是一體的,所以歷代以來都在強調孝文化,都在加強家庭的崇高感。 北京晨報:也就是說,家庭倫理的強化很多時候是國家行為? 楊陽:從歷史上看,單個的家族延續少有特別長的,但是家族系統本身長期存在。從王權體系的運作機制上來看,它是從社會汲取資源,而在提供公共服務上非常差,也就是說公共服務很少。因此,在民間,家族成為協作、互助的主要方式,比如教育、衛生醫療、修橋補路之類的公共建設、贍養孤寡,乃至生產等領域,家族承擔了一定的公共服務職能,所以歷代王朝都非常重視家庭倫理的建設和強化,家文化非常發達。 傳統家文化難適應現代化 北京晨報:在現代社會重新復甦傳統的家文化,是否是一個有益的嘗試呢? 楊陽:某種程度上,重視家庭、重視親情等,它是人類文明所共有的特徵,在今天當然也很需要。但另一方面,傳統的中國家文化,它本身也有許多不適應現代社會的東西。 北京晨報:具體有哪些? 楊陽:比如說傳統的家庭倫理,它是一種男權中心、父權中心的倫理,強調家長對家庭成員的支配權。而在現代這些東西都已經變了,父子之間,人格是平等的,父權本身已經不存在了。夫妻之間也強調男女平等,不論是從法律還是道德上,都是這樣,男權、夫權不存在了。再如,原來的很多家訓、家規都是以大家族為背景的,但是現在大家族已經解體了,變成了小家庭,叔伯兄弟漸漸消失了,和他們相關的倫理自然也不存在了。當然,我不反對讓孩子們適當地了解傳統的文化,也不反對提倡傳統文化,現代社會是一個多元社會,如果有一部分人,或者某些群體提倡、甚至想要恢復傳統的家庭倫理,這都沒問題,多元社會本身應該包容各種不同的價值觀,但是如果要以此來改變當前社會的諸多道德倫理問題,甚至重建傳統的社會倫理,我認為很難成功。 對歷史的浪漫想象不能當真 北京晨報:很多時候,對於傳統家庭倫理的宣揚,會讓人覺得傳統的大家族生活確實非常美好,事實如何呢? 楊陽:這就好像一個久居城市的人,忽然到了一個偏遠的山村,發現那裡風景幽美、空氣新鮮,人們淳樸自然,就會覺得那樣的生活才是美好的生活。但實際上這是一種錯覺,真正生活在那裡的人,是很艱難的,他們要面對生存、教育、衛生醫療等許許多多的困難,這也是為什麼偏遠鄉村的人都想逃離出來,進入到大城市的原因。這個道理放到文化中依舊成立。我們的歷史太久了,因此使得人們記住了那些好的東西,而忘記了壞的東西,這種對歷史的浪漫想象可以理解,但不能當真。 北京晨報:真正的大家族生活並非那麼美好? 楊陽:有個故事說,乾隆下江南,遇到一個四世同堂的家庭,乾隆就問那家的家長為什麼能維持這麼大的一個家族存在,結果老頭在紙上寫了一個字,忍。忍當然也是一種倫理,但是它和傳統家庭倫理中的那種父慈子孝、夫婦和順完全是不一樣的。所以說,對於那些傳統的大家庭,排除了詩意的想象,背後隱藏的是非常複雜的關係,只要看看巴金的【家】、去看看【紅樓夢】,就知道那樣的家庭中有多少陰暗、有多少相互傾軋,有多少違背和扭曲人性的東西。 傳統文化難解現代問題 北京晨報:在您看來,家文化復興的潮流是如何產生的呢? 楊陽:中國開放至今,特別是近一二十年來,社會陷入了價值淪喪、倫理崩潰的困境。因此有人提出通過重建傳統倫理的方式來重建道德、重建社會文化,這樣的願望是好的,也是出於對社會問題的焦慮。但是在效果上,不宜過高地期望。 北京晨報:為什麼不能過高期望呢? 楊陽:因為家庭倫理作用的基礎和背景不存在了。而且,我一直認為,在未來構築公共生活的層面,儒家倫理和價值起到的作用非常有限。現代性的社會,本身是以一些基本的價值為基礎的,比如平等、自由、法治等。而在構築社會體系上,儒家並不擅長。實際上,即便是在古代亦是如此,中國古代的制度架構,基本上是由法家構建的。儒家提倡的是聖人之治,是君子之教,他們理想中的社會,是人人都是聖人,人人都是君子,人人都是活雷鋒,這樣的社會,還要制度幹什麼呢?儒家本身並不非常重視制度的構建,因此,在未來,它也不會成為現代社會構建的重要資源。 挫敗不意味現代性不重要 北京晨報:中國現代化的一百多年中,復興傳統文化的浪潮非只一次,但同時也有很多次西化的思潮,它們之間的變化是怎樣的? 楊陽:從西化到復古,然後再西化、再復古,這種潮流反覆存在。實際上,在中國現代性元素很少的時候,反傳統的思潮比較明顯,主張西化、呼籲現代性的人很多。但是當現代性元素在中國社會中積累到一定程度的時候,自然就會有一部分人認為現代性已經足夠了甚至太多了,並且我們對傳統丟棄也太多了,因此主張回到傳統。 北京晨報:當前社會中的一些道德價值的問題、文化的問題,確實有不少人認為和丟棄傳統有關,在您看來是否如此? 楊陽:我覺得,在過去很長的時間裡,我們確實引進了大量的現代性元素,但這些元素並沒有成長為一個現代性的體系,反而因為矛盾交錯,使得許多社會問題變得更加嚴重了。在這樣的情況下,有的人對現代性產生了挫敗感,由此認為這些問題是現代性造成的,甚至覺得中國不適合現代性。但事實並非如此,這種挫敗並不意味着現代性不重要,恰恰相反,說明我們對於現代性的認識還不夠。 現代性是一個大工程 北京晨報:一百多年都沒有完成現代性轉變,或許也正是很多人反向求諸傳統的原因? 楊陽:現代性本身並非一蹴而就的,即使在西方,比如說英國,英國的現代性轉變是最順暢的,因為現代性是從它的本土文明中自然生長出來的,即便如此,它也經過了數百年漫長的演變和努力。再如法國,法國就複雜多了,因為並非是從本土文明中自然生長的,是學習英國的,因此經歷了太多的艱難。相對來說,中國更難,法國和英國畢竟還有一定的相似之處,都是基督教傳統的國家。中國則完全是另外一種文化,我們自己的文化生長了這麼久,數千年,忽然好學習一種完全不同的文明,太難了。 北京晨報:也有不少人認為,應當從中國傳統文化中尋找我們自己的現代化之路。 楊陽:其實有兩個問題關注的最多,第一,中國傳統文化中有沒有現代性元素?第二,能否從中國傳統中開出現代性來?第一個其實是偽問題,傳統文化中一定有現代性要素,現代性不是憑空出現的,它是生長出來的,一定有某種根基存在。所以真正的問題是多少的問題,而不是有無的問題。這就好像再噁心的思想,也會有一些人性的光輝存在,再壞的壞蛋,偶爾也會展露出人性善的靈光。所以不存在有無的問題,而是多少的問題。 做一個合格的現代人 北京晨報:既然傳統文化有現代性要素,是否說明恢復傳統從傳統中確實能夠實現現代性? 楊陽:這就是系統和片段的問題。儒家中心的傳統文化中,確實有現代性的要素,但都是片段的、點滴的,整個文化系統來說,它是一個反現代性的系統,正如有人說儒家中有民主、平等,有自由主義,這沒錯,確實如此,但儒家本身是反自由主義的。所以,如果說把儒家打碎重構,確實有可能適應現代化社會。但是另一方面,這並不意味着我們的現代性就一定要去傳統中尋找。這很難實現,更重要的是沒必要走這樣一條路,有現成的東西,何必自己再去另外尋找呢? 北京晨報:如果只是學習別人,那麼是否會失去了我們自己的特點?這也是很多人擔憂的問題。 楊陽:沒有必要擔憂這個,共同性和特殊性的問題,其實馬克思早就有論述。很多東西不是非此即彼的,而是基於人性所共有的東西。我常說,如果找對象不希望父母干涉,那你就是一個自由主義者。這些東西都是出於個人的選擇權,是人性基本的東西,只不過它在西方成長為一套完整的理論,而在中國還沒有成長起來而已。沒有人天生喜歡當奴才,天生喜歡由別人決定自己的命運,選擇權基於個人,本來就是現代文明的基礎,是人性的本能,離開這個,就不是現代文明。先做一個合格的現代人,具備人的共性,然後才是各自不同的特性,不能顛倒。 晨報記者 周懷宗 來源:北京晨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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