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以食為天,不吃飯,人沒法活。吃飯里有好故事,有大學問,既形而下又形而上,既有人間煙火也有天地自然,糧食連着肚子,連着生存,連着尊嚴和精神,也未必不連着命運與家國
章小東是現代文學家章靳以的女兒。她剛剛出版了自己的第二本小說【吃飯】。這本書的『排場』很大――已經宣布封筆的百歲老人、民國閨秀張充和題寫書名,劉再復作序,序里還提到,李澤厚也是作者在海外親近的朋友,對這本書讚賞有加。 1989年,33歲的章小東攜子赴美投奔留學5年的丈夫。為生計,她端過盤子,打過零工,做過電力設計,最終回到自己最愛也最擅長的筆耕生涯。2009年始,她將自己的半生飄泊寫成【火燒經】和【吃飯】兩部書稿,驚艷文壇,被稱為『最老練的小說新手』。 民以食為天,不吃飯,人沒法活。中國又有句老話,『倉廩實而知禮儀』,說明有飯吃,吃飽飯,不是小事。王蒙說過,中國100多年來,吃飽肚子始終是中國和中國人的頭等大事。李澤厚說過,自己的哲學,一言以蔽之,『吃飯哲學』。所以說,吃飯里有好故事,有大學問,既形而下又形而上,既有人間煙火也有天地自然,糧食連着肚子,連着生存,連着尊嚴和精神,也未必不連着命運與家國。 在美國的家是個『中國文化中心』 章小東出身名門。父親章靳以是著名文人,魯迅先生的扶柩人之一,也是巴金、曹禺的好友,主持過多種文學刊物,與巴金共同創辦了【收穫】。母親陶肅瓊是巴金夫人蕭珊中學同學、生平最親密的好友。長她12歲的姐姐章潔思是蕭珊的乾女兒。 家學淵源,讓她愛好文字。巴金、夏志清、李澤厚、莫言,皆是她家座上賓。丈夫孔海立是著名文學評論家孔羅蓀之子,現為索思摩大學中國語言文學電影教授,他們在美國的家是個『中國文化中心』,最高峰時同時住着7位客人。 為【吃飯】題寫書名的張充和與章小東的父親章靳以是好朋友,小東叫她『充和姨媽』。為給章小東題寫書名,『充和姨媽』專門練了幾天。 父親去世時,章小東才3歲。章小東說:『我沒爹,因為讓我沒,所以我要找爹。怎麼找爹?就是看爹寫的東西,跟他以前的朋友、學生談話,走他走過的地方。』 那不是修正主義,那個地方叫『伊登』 『三年自然災害』的時候,幼年章小東面對一小盤捲心菜根難以下咽。聽着無線電里批評蘇聯赫魯曉夫『土豆燒牛肉就是共產主義』是修正主義,她嘟囔了一聲:『為什麼這麼恨土豆燒牛肉?我喜歡土豆燒牛肉,我喜歡修正主義。』母親聽見,驚慌失措地阻止她瞎講。保姆胖媽卻說:『那不是修正主義,那個地方叫「伊登」,人人不愁飯吃……』 對『伊登』(其實就是『伊甸園』,記者注)的尋找,貫穿着章小東的海外生活與這本【吃飯】。 剛到美國,就有人要介紹她去餐館打工,丈夫也覺得自然,她卻感到悲哀,覺得『伊登』成了一夢。轉眼聽說一位留學生太太在餐館打完工回家的路上出車禍身亡――為了讓兒子早一點出來,她連一頂自行車的安全帽也捨不得買。章小東痛感『「伊登」離開我更加遙遠了』。 第一天上班,她語言不通,坐錯車不斷遇險,深夜才回到家。推開家門,丈夫和兒子在沙發里等她,兒子給她留了一塊學校里發的蛋糕,不會做飯的丈夫為她烤了一盤春卷,為此還燙傷手,這時她又想:這就是我要尋找的『伊登』啊。 吃飯,這麼瑣細,卻能讓人跌入谷底,也能讓人上到雲端。 為了一口飯,有肉賣肉,有靈賣靈 『就餐』美妙,『找飯碗』殘酷。來自上層社會的朋友凱蒂看着美食卻總是忍口,她生命的課題是節食長壽。來自底層的人,為了一口飯吃,則有肉賣肉,有靈賣靈。 章小東見過,一個上了年紀、牙齒脫落的女人,塗脂抹粉去脫衣舞場上班。一個叫大衛的ABC(在美國出生的華裔),因忍受不了家裡的貧困離家出走,為了活下去,被女人包養、充當男妓,『只要給錢,什麼服務都做,甚至取悅男人』。 章小東自己,也放下過拿筆的雙手,去餐館裡包春卷。『我就看那隻鍾,15分鐘一過1塊美金進來。我就是在那算鈔票。老闆多給我2塊,我開心得要死。』周末到餐館『充當任人使喚的下人』,穿上一條帶着口袋的圍裙裝小費。幹活辛苦,但胸前口袋裡不斷鼓脹,讓她興奮不已,她對丈夫說:『這個資本主義已經把我的士大夫的「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的念頭統統衝到下水道里去了。』為了吃飯,她也會做『鈔票的喉舌』,為從未見過的餐館寫出一篇天花亂墜的文章。 活着不只是為了吃飯,但沒有飯吃,便沒有基本的尊嚴。 佛也要出去找飯吃 『吃飯』有多少規矩?出自名門的章小東自小就接受着外婆、母親、小和胖媽們的教育。 家裡從不認為『吃飯』是不雅的事。好婆(外婆)說:『每一個人都要出去找飯吃的,到了吃飯的時間,連佛也要出去找飯吃。佛教里的【金剛經】就是從吃飯開始的,這是最平常的事了,更何況我們這些平常人。』 好婆(外婆)還有規矩,『「吃飯」一定要有飯,不然的話,就不是吃飯』! 吃飯要坐在桌旁,即使在大家都席地而坐的場合,章小東夫妻也堅持讓兒子坐到寫字桌前吃飯。 在上海,章小東走到哪裡,總被人說是誰的女兒,『到了美國一點優勢都沒有!但我到了那裡,馬上就轉換好了角色。我媽和外婆一直對我說,吃飯是要緊的,但是要記牢,做人要有尊嚴,不能偷不能搶不能賣,這是我們家規矩,掃弄堂挖陰溝都可以的』。 找到了吃飯,卻丟失了味道 【吃飯】的終章,母親去世,章小東回到上海。 她為母親採購頭七的食品,想讓她老遠就認得這是她的小菜。但記憶里的水果店、餃子店、西餐館、老字號特色小吃,跟當年完全不是一回事了。就連母親的娘家――好婆家所在的石庫門弄堂,也變成了一條開着各種小商店的馬路,原來是吃飯間的地方,掛滿了各種小商品,『不知道這些人家會在哪裡吃飯』? 章小東感慨:『上海人有句話,出去尋只飯碗頭。後來,飯碗頭是尋到了,味道沒了。人蠻奇怪,沒飯吃的時候,要吃飯,吃飽飯了要吃好點,然後要再好一點,慢慢叫(慢慢地),老早的事體都忘記了。』 【點評】 閱讀章小東的【吃飯】,總讓人想起余華的【活着】。【活着】為了活着而不斷地死去;而【吃飯】為了吃飯才活着。這不是一部虛構的縹緲,而是我們民族人人記憶散片的黑色之花朵,其真實讓人不寒而慄;其質樸使真實成為一種境界而讓人尊敬和敬仰。在中國為了活着而吃飯,到美國為了吃飯而活着。這些來自物質的精神之思傳遞了作家寫作的生命之光,而那種吃飯就是生命的故事和人物,則又一次讓小說回到了我們民族閱讀的傷口上。 ――閻連科 『小東認同「吃飯哲學」的理念,但整部小說卻一點也不理念。相反,這是一部最見生活血肉和生活氣息的小說。讀了之後,我們簡直可以聞到包子的香味、牛排的焦味、土豆燒牛肉的美味,甚至可以看到蘿蔔黃瓜的雪白粉嫩,鹹菜豌豆的碧綠生青。用王安憶的語言說,這叫做「生活的肌理」。章小東的【火燒經】寫的是國內的生活,那是動盪的年月,也是連飯也吃不上的年月;而這一部【吃飯】,寫的則是海外的生活,這是平常的歲月,也是尋找「飯碗」的歲月,然而,卻又是找到飯碗卻丟失了「吃飯味道」的歲月。小說這樣結束:「我找到了吃飯,卻丟失了味道,這是我在異鄉的長夢裡常常出現的味道,過去的味道,小時候的味道,我自己的味道。」年少的時候,在家鄉上海,在父親、母親、外婆的溫馨「卵翼」里吃飯,哪怕吃不飽,但飯菜樣樣都飄着親情滲入的香味。那時雖然清貧,但不知道吃飯的艱難。出國之後,才知道在海外謀生很不簡單。謀求吃飽飯,創造一個生活的前提,這是大事。沒有這個前提,就沒有自由。沒有這個前提,什麼北美大地,什麼溫柔之鄉,什麼美妙理想,一切都不屬於我。』 『章小東【吃飯】小說的精神內涵,其價值正是她在有意無意中捕捉到人類的終極本體。李澤厚肯定這部小說,恐怕也正是他說的「情本體」不再是被人們所誤解的那種抽象的框架,而是緊密地與人的生存(日常生活)聯繫起來,小說中所展示的生活細節,本身就是價值,它處處都在證明,情背後是一個更根本的絕對性存在,是一個『人首先要吃飯』的真理。』 ――劉再復 (記者 翟曉林) 來源:長江日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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