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 [兩個桃子和一塊餅乾]
鬼今 文 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這是古代君子的人格理想,要人們堅守自己的獨立價值,不被威權恐嚇,也不被利益腐蝕。要達到這個境界,很難,不然這句話就不會被寫出來。順便說一句,寫在孔孟書里的那些教誨,多爲高難度動作,不管讀起來多麼簡單平易。可見古聖人的確洞悉人心,提前寫了一份挑戰人性之內容清單。 對文人更是如此,文人對自己常有許多崇高美好的自我設定,然而一遇壓力或誘惑很容易見風使舵,尤其當對方懂得恩威並施時,文人們大多俯首帖耳。一個/一群文人只有面對另一個/一群文人鬥嘴打筆仗的時候,才是不屈不撓的,這個在學院裡被稱爲思想史。不可否認高端龍門陣很有觀賞性,雖然事後想想,有很多挺沒意思。1920年代新文化運動如火如荼之時,知識界一派劍拔弩張之象。有人看不慣白話文,比如章士釗,就寫了一篇小文,說古文言簡意賅,朗朗上口,例如『二桃殺三士』,節奏多美,換成『兩個桃子殺了三個讀書人』,不倫不類,寒磣死人。 這下悲催了。要知道新派陣營里也儘是受私塾教育出來的人物,『二桃殺三士』不就是【晏子春秋》裡的典故嗎?魯迅說『抄書太討厭』,但爲了反駁章行嚴,還是抄了一大段書,大意爲:公孫接、田開疆、古冶子三人勇力過人,都是齊景公的手下。有一次,國相晏子經過三人面前,沒一個起立打招呼。晏子很生氣,他跟齊景公說:『這仨人反了,該請他們吃桃子了。』齊景公如其所言,給三人送了兩個桃子。 三個人只有兩隻桃子,景公說,功勞大的才有桃吃。公孫接仰天長嘆:『晏子果然是技術宅,我們哥兒仨都讓你算計了!現在被逼到這個份兒上也只能當仁不讓,我和野豬老虎都PK過,吃個桃子沒問題吧?』田開疆說:『我單槍匹馬就嚇退了千軍萬馬,另一個桃子歸我沒人有意見吧?』古冶子說:『想當年我給國君做貼身保鏢,過黃河時殺水怪救了國君的命,這功勞沒人能比吧,你們倆還不把桃子放下?』『總而言之,後來那二士自愧功不如古冶子,自殺了;古冶子不願獨生,也自殺了:於是乎就成了「二桃殺三士」』。引經據典,終於才說到重點:『三士』的工作是打仗保鏢斗怪獸,明明是勇士,根本不是『讀書人』,你的古文水平也不怎麼樣嘛,別再攻擊白話文了!『硬傷』,是讀書人心中永遠的痛,就算你是孤桐先生這樣的厲害人物,也難免被人抓到硬傷。想避免硬傷,大概只有一個可行的辦法,就是對一切都笑而不語。同情理解地看這件事吧『士』作爲文士比作爲勇士的語境要多得多。勇士不會發牢騷,只有文人會,才子們一遇到不順心的事就感嘆蒼天啊大地啊他們好壞啊我好命苦啊。吟唱『二桃殺三士』有個曲式叫【梁父吟】,也是讀書人發牢騷的專用格式。 據說,這個故事還有番外。三士橫屍在地,使者回覆景公:『都死透了。』景公下令以士禮安葬,稱『三士冢』,墓碑上刻上六個字:『好基友一輩子』。弔唁時,景公在墓前說了一句話:『做人要低調。』晏子也在墓前說了一句話:『我不爽你們很久了知不知道?』三勇士歷經多少重大陣仗,結果爲爭二桃而死,聽上去荒誕,實則令人惋惜。正因爲二桃無足爭,爭桃而死,只因爲那是君王所賜之榮譽。爭強好勝本是人之天性,以一己之力而出人頭地者,沒有一點兒好勝心是難以想像的。三勇士之死始之以好勝,繼之以自省,終之以慚愧,知恥爲勇,誰能說他們死得無謂呢? 晏子的想法很符合領導的觀念,三個馬仔,敢對我不敬,沒大沒小,還不是『危國之器』麼?從這個故事裡也可以看出,華夏整人文化源遠流長,精髓在於不能親自動手,而是放好誘餌,讓他們自己相爭相殺。難怪孤桐先生意識混亂,只因兩個桃子殺了三個讀書人的事,一直在不停地發生著。只不過桃子不再是單純的桃子,君王所賜的榮譽,一定要伴隨著實際利益才有爭的價值。讀書人也不是古代的勇士,爭到手桃子的絕不會放下,沒有反省,更無慚愧。 事實上,對讀書人來說,大同世界裡物質極大豐富的理想並不適用。吃飽喝足後,他們或者發生巨大的形而上空虛,要死要活,或者吐槽現實,不滿當局。一旦資源有限,身無一技之長又極愛得瑟的讀書人馬上就會消停,排隊等著當權者來賞識,面對窘境不改其樂的人極少,堅信我輩豈是蓬蒿人的也不多,如何競爭過同儕,拿到資源,是很現實很有技術含量的問題。 我泱泱大國既不缺人,更不缺馭人術,而且早已超越技術升格爲藝術。體制總是最聰明的,雖然不差錢,也要看個樂兒,對付讀書人的方式就像馬戲團訓猴子:你可以得到桃子,只要完成規定動作。所以,在發給一個高等研究機構的重點研究課題項目清單上,還有『論社會主義道路的正確性』、『論資產階級新聞自由的虛偽性』這類題目呢,是的,你並沒有穿越,這些桃子都價值不菲,不是資深猴子還摘不到。 後來,可能有人覺得猴子們太容易得到桃子,沒看點。先前提到的高等研究機構就弄了一個『懷舊工程』,把桃子的數量加倍,但必須有20%的猴子得不到桃子。當你知道工資卡上的數字有可能翻倍但是有20%的機率你只能眼巴巴看著同僚翻倍的時候你會又興奮又緊張。這事最直接的結果之一是極大提升了本來就財大氣粗的職能部門的猴子們的存在感,因爲在這個文無第一的行當里,最終會由他們來勾選誰是那20%的倒霉蛋。結果之二是多了不少公開信匿名信,論證自己比別的猴子更有資格得到桃子。 這世界上有兩件最費心耗時的事,一是琢磨怎麼拿到桃子,二是琢磨怎麼吃掉桃子。20%的不幸猴子會覺得朝不保夕,疲於奔命,更糟的是成了猴群中的失敗者,強烈的挫敗感弄不好還會伴隨抑鬱症。80%的幸運猴子則有更多的機會飛來飛去,吃飯請客,求田問舍,當然,也必須更賣力地做課題,表明自己沒有白拿桃子。總之,所有猴子都在自己的世界裡,爲了桃子,默默地、執著地、很累地、折騰著。 是什麼造成腐化?利益。是什麼造成分化?既得利益。雖然發放到猴群中的利益跟馬戲團管理者的利益想比,是微乎其微的。即使100%的猴子都覺得自己可能是被當猴耍了,但毫無疑問,總會有大多數80%的猴子會滿意地投贊成票,因爲,一定會出台一份條分縷析的成文制度來給猴子們分級,讓桃子的分配有理有據,成爲制度。80%的猴子很快也會產生一種理所當然的優越感,覺得自己真的至少是比那20%的猴子有能力,於是皆大歡喜,這個做法是深入猴心的。 勝出的猴子也可能是有能力的。有問題的不是猴子或者桃子,而是發桃子的方式。一種分配製度應該能有效減少運氣的隨機性,而不是建立複雜的規章和流程只爲了讓運氣看上去跟真事兒似的。偏偏運氣這件事歷來不被正人君子正視,覺得成功全憑實力,跟運氣無關,不然就是投機。 而那些在某些方面取得成功的人,更別指望他們透露自己的運氣是從哪裡來的。他們都忙著把自己包裝成勤奮的天才、正義的使者、一塵不染的出水芙蓉或悲天憫人的聖徒,把自己的成功解釋爲天降大任。有個叫Michael Monroe Lewis的暢銷書作家去年在他母校普林斯頓大學的畢業典禮上發表了一番對運氣的切身之談,Lewis肯定地說成功人士都離不開運氣,且都不肯承認運氣的存在,但運氣確實經常起舉足輕重的作用。 其實運氣和桃子一樣,完全是個好東西,遺憾的是很多人沒有好好對待。Lewis的演講談到伯克利大學心理學系爲了分析人們對運氣的態度專門做過一個實驗,找來一些在校大學生,三個男生或三個女生分成一組,每組隨機指定一名組長,讓他們在獨立的房間裡討論給定的問題。半個小時後,茶歇送來了,每組都有四塊餅乾。三個人分四塊餅乾,多出來的一塊歸誰呢?作爲試驗對象的學生們大概把注意力都放在剛才的討論上了,沒想到這多出來的一塊餅乾才是這次實驗的終極目的。 每一組的結果都驚人地吻合,被指定的組長吃了自己分內的餅乾,還吃了多出來的一塊,而且吃相十分豪放。而每位組長之所以成爲組長,完全是個概率事件,也沒比別人承擔更多的工作,單單被指定爲組長這件事,就讓他覺得自己有資格吃那多出來的一塊餅乾。 這就是人們對運氣的態度認爲理所應當。一旦被安排在什麼重要位置上,哪怕全憑運氣,也會心安理得地認爲自己該拿的比別人多。在畢業典禮這樣喜慶的場合里,Lewis很討巧地把即將走出校門的常青藤驕子作爲少數幸運兒、未來的社會精英,告誡大家要記得自己的責任,最後還引出『爲國家服務,爲世界服務』的總統訓示來。 這段演講最有趣的啟示仍是那多出來的一塊餅乾。在這個實驗裡並沒有人分配餅乾,每個人都有選擇的自由,組長們不約而同地吃了多出來的餅乾,多少揭示了人類行爲背後的心理定勢。而在我們這個時代中,每個人得到多少餅乾是由制度分配的,多出來的那一塊餅乾,恰恰是體制最強悍最具優越性的地方它有極多的資源可以分配給自己的寵兒,這塊餅乾也恰恰是人們爭相諂媚於體制的源動力,包括標榜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學者文人。 在餅乾的故事中,得到多餘餅乾的是三分之一,Lewis把這幸運的少數人定位爲CEO、總裁、領導這類富人群體,號召他們爲了自己的健康和良心,不要吞下這多餘的一塊餅乾,這故事再往下發展難免有點空想社會主義的味道,讓人看不到什麼可能性。何況人人都有從眾心理,得到自己的一塊餅乾也就滿足了。桃子的故事則緊迫得多,得不到桃子的是三分之一,這個分配方式直擊人類最深的恐懼,怕被孤立,更何況這不是高處不勝寒的那種孤立,而是成爲不走運的少數人。運氣,這實在是一種很厚道的說法。在力爭不成爲這部分倒霉蛋的過程中,讀書人大多是表現不出什麼勇氣和尊嚴的,只會一再刷下限,造成一系列思想史學術史都不會書寫的奇觀,這大概是桃子的故事比餅乾的故事更殘酷的原因吧。 來源:經濟觀察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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