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三年前,南四環,711號園,作家閻連科過上了一段詩意棲居的田園生活:養花、種菜、觀察動植物、泛舟、寫作……農民出身的他,在這片都市中的世外桃園,恣意地進行着他天真甚至怪異的動植物實驗,似乎欲重新找回與土地和大自然的精神聯繫。這段夢幻般的生活已然遠去,他用筆,留下了這段711號園的田園之夢。 入住『711號園』 我最初踏進那處園子時,一望無際的綠色觸目驚心,使我惶惑愕然。景色打在眼上,有青白的聲響,如同加勒比海岸的人第一次看見冰時,用手觸摸,發現冰是火的,滾燙擊手。原來,野生的丁香樹林,在六月盛夏中散發的涼氣會如冰塊對酷熱的爭鬥。 而最終,酷熱不得不藉助風和落日送來的體面台階,悄然退去,如同武戲的卸台落幕,一場安靜的文戲,開始了它偉大的劇情。 幾年前六月間我炎熱的腳步,踏上這幾無他人的711號荒園。我在六月二十六日裏,用幾十分鐘的時間,在園子內約略地走了一圈,做出了我人生中的重大決策:傾我所有儲蓄,加上簽名蓋章的借條和內疚歉意及園子主人對我寬愛的信任,立竿見影地在那園裏租下一隅土地房院,開始了我這一生最為奢靡的一段詩棲人生。 園子裏的草木人生 一畦芹菜的生長史 我在那棵有三十年灌木史的丁香和我的書房之間三米的距離下,也墾出一畦菜地來。我在地裏種了芹菜。那些帶有穀殼般的種子被我撒下時,我以為我給了那些種子最大的恩賜和恩惠,讓它們有了屬於自己的土地與家園。依然是該澆水了澆水,該施肥的施肥,可芹菜的出土,竟與荊芥比賽着高傲,直到半月之後,荊芥都已綠汪汪覆蓋了地面,芹菜才懶洋洋地東一棵西一株地從土裏生長出來,有氣無力的樣子,如同不足月份早產於世的孱弱嬰兒。 到了七月、八月、九月間,菜園的旺景盛況,都有些讓我不知所措的驚喜。而那些稀疏瘦削的芹菜,高矮胖細,難能超過一根筷子的體態。到了冬天我把那畦芹菜收割到了菜桌上。然而,一家人看着那一把可憐的芹菜,苦笑着問我:『炒嗎?』『炒吧。』我們吃了那一盤芹菜。芹菜中應有的清新,都被一種黃連的苦味所取代。 路邊的野花 有一次,我因為寫作的思路被遊蕩的靈感攔腰砍斷而無法繼續,出門散步的時候,發現有簇黃花草盛開在路中央的一個破洞裏。我幾乎是未加思索,就回家灌出一瓶水來,澆在了上帝忘在路中央的花盆上,並且神經質地寫了個紙牌,掛在那簇野花上: 凡有情人的人,都為她澆次水吧! 後來的事情,發展得奇妙而神秘。路中央的那盆野花,在連續三個月的乾旱中,再未缺過絲毫的水分和肥養。為了打發多餘的空閒和無聊,我終於做了一個最為有趣的警察和小偷:每天午時和接近黃昏的下班時間裏,我都躲在一片樹林裏偷窺和竊視,終於在一天中午裏豁然發現,那個每天自己開車上下班的中年人,每次路過那兒,都停車下來,左右望望,去車上取出一瓶礦泉水澆在那簇黃花下,然後開車安然而去。 寫作之餘我最少偷窺到六七個住在園裏和常在園內的男人或女人去澆水。直到那簇黃花,因為水肥過量,反而有些淫害傷病,露出水澇而黑的花葉,我把我的紙牌取下,掛上新的: 適可而止! 黃裙馬蜂 早在1992年,我就因頸椎病反覆發作,頭暈噁心。14年後的2006年,友人介紹我到北京順義的一位蜂療專家那裏以毒攻毒。我每兩天去八十公裏外的順義蜂療一次,每次要用掉蜜蜂20隻,但幾乎不見效。大夫建議我用馬蜂。 2010年的夏天,很偶然,我發現我家院裏丁香樹的枝葉頭上,在那茂密的中間,有一拳頭大的黃裙馬蜂,如倒掛的蓮蓬藏在半空裏。體長約十五六毫米的黃裙馬蜂,從那兒飛進飛出,不時地借我開窗吹風之機,到我書房和客廳中光顧做客,常常嚇得家人驚跳號叫,拿起報紙雜誌,在屋裏追趕拍打,把報紙上的新聞和文學刊物中的故事抖落得滿地都是。 我決定要用這黃裙馬蜂的苦毒之針刺入我的頸椎、腰椎或膝蓋上的病灶穴位。於是,我戴上手套,搬來凳子,小心地站在那樹下去逮捕捉拿黃裙馬蜂的生死命運。樹的高度大約三米有餘,我站在雙層的凳上,慢慢撥開樹枝,接近那馬蜂巢穴時,看見有出門飛行的大蜂正從藍色的天空飛回來。在幾次捕捉未成功後,碩大的黃裙馬蜂發現了我的意圖,便不再急於落向蜂巢。我友善地從凳子上爬下來,遠遠站着,也許它放鬆警惕,最終落在蜂巢上,只把屁股後的蜂針露在外面。 我又一次爬上凳子,我把手伸向蜂巢時,那馬蜂突然後退一步,掉頭飛過來。接下來是我在我的一聲驚叫中倉皇跌落。我還沒有明白過來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人就倒在樹下,手舞足蹈地和臉前一群十餘只大小馬蜂開始了求饒的躲閃和抵擋。 被拆遷的舊時光 711號最後的消失如那塌洞一樣突然地到來,顯得急促而唐突。植物和昆蟲們不知道這園子正在涌動的暗流,不要太久就會變為公然的洪水而沖沒這一切。甚至在五月時政府的工作人員,面帶和藹的笑容,挨家串戶地到各屋居民家裏下發『發展大於一切,個人利益要為國家建設讓路』的口號宣傳冊時,鳥雀花草們,還為歡迎這些客人的到來在開放和歌唱。 七月的一天凌晨,在人們都還熟睡在夢中時,不知從哪兒來了一百多位身着統一服裝的年輕人,他們開着挖掘機和推土機,在很短的時間內,就把園子東邊的圍牆夷為平地了。 原來的租房合約是四十年,現在只過了三年就告一段落了。我曾經設想讓自己的生命和寫作了結在這711號園中53號院的人生軌跡,像螞蟻的行走路線樣,隨便被一隻腳和一陣風就給改變了。 【城市生活沉思錄】 農具在超市的尷尬 在北京、上海、廣州等這些超大繁華的城市裏,有錢可以信手買到尊嚴、愛情、別墅、汽車等一切現代生活的標籤,但不一定可以買到種地的農具。北京大學、清華大學、人民大學的所謂莘莘學子,在十幾億雙目光的尊崇中,分不出韭菜與小麥的差別是一種體面的榮譽。農具一詞非常古老,在城市裏說出農具二字,頗有了唐詩宋詞的味道,而和日常間的種地、穿衣沒有什麼關係。 我跑了許多大店小鋪,問有沒有賣農具時,所有的目光都在向我說着同一句話:『你是從神經病院出來的嗎?』 但是,有一天我在北五環外遠郊的『綠色家園』中看到了農具。然而在掏錢購買時,售貨員才發現農具在明碼標價的商場裏,竟然沒有商品的價錢貼在它的包裝盒和包裝油紙上。『綠色家園』的一個部門經理,把我請到他的辦公室裏,他的電腦屏上正顯示着『種菜養禽』的遊戲圖片,給我泡了一杯上好的綠茶,說了一句關於農具最為經典難忘的語錄:『你買農具啊,你的生活太奢侈了!』 新京報記者 姜妍摘編自【北京,最後的紀念】(閻連科著)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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