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1986年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詹姆斯・布坎南在美國去世。在一些人看來,這位『憲政經濟學之父』留給後人的財富絕不僅僅是創建了公共選擇學派,還有不偏不倚、不黨不私的爲人處世之道。 他曾激烈批評推崇政府主導經濟的凱恩斯主義者『背棄了兩個世紀的經濟學教誨』,也毫不客氣地嘲諷信奉自由市場的芝加哥學派過於輕率、樂觀。他會因爲『過右的想法』激怒所供職大學的左翼團體並被迫離開,但同時他也是左派自由主義者約翰・羅爾斯的至交好友。 獲得諾貝爾獎那一年,他說過這樣一句話:『我從不感覺有必要加入某派,或是站隊。』 這種看似搖擺的立場,曾讓不少中國擁躉感到不解。坦率地講,今時今日,無論是在思想界的學術討論,還是網絡生態的私人聊天,討論問題之前先問立場派系、再問是非的思維方式並不鮮見。 哈佛大學哲學教授桑德爾也遭遇過相似的尷尬。在新書【錢不能買什麼】中文版推出之際,他原本期待能引發一場關於金錢與公正的公共討論。結果反對他的人大有人在,而且理由讓他有些摸不著頭腦――有人稱其爲『空想社會主義者』,還有人管他叫『大左派』,說他『要重回計劃經濟』。 簡單來說,扣上這幾個標籤,這位美國學者就算是『被站隊了』――管你什麼觀點,我連看都不看,咱不是一派?那就此打住,甭聊了! 曾幾何時,在分清敵我排在吃飯睡覺前面的年代,立場鮮明是一種必要的謀生方式,每個人都害怕被評價『立場不堅定』。但在現代的公共生活中,以貼標籤爲特徵的站隊思維必然會以將觀點極端化的方式,消解掉理應具體化的論證環節。 問題是,凡值得展開思考的具體問題,恰恰具有大量複雜微妙的灰色空間。還以布坎南爲例,他曾痛斥『美國應該設立最低工資』的觀點違反市場供求關係,同時還呼籲徵收遺產稅是維護社會公平的有效方式,那麼,按照站隊論者的邏輯,他到底應該算是個『市場原教旨主義者』,還是『民主社會主義者』呢?事實上,布坎南並不憚於撕掉標籤,就連在諾貝爾領獎致辭里,他也不忘公開反對以諾貝爾獎爲導向的科學精英主義一把。而某種程度上,正是這種思考上的獨立性爲其贏得了莫大聲譽。 在一場文化沙龍中,學者劉瑜談及青年覺醒的問題時有一番精當的見解。她說,青年的覺醒並不一定是站隊的問題,並不一定是你從左向右,或者從保守向自由。青年覺醒的標誌是你從集體主義思維方式的禁錮中解放出來,運用你自己的頭腦和理性進行思考,運用你個人獨立思考的能力去思考。 這話聽著耳熟。胡適先生曾說,世界上最有強力的人就是那最孤立的人。西諺也有云:吾愛吾師,吾尤愛真理。中國還有句老話,幫理不幫親。 但現實是,在本該讓真理愈辯愈明的言論自由市場裡,有質量的討論往往被某種粗暴邏輯所綁架。很多人討論問題前考慮的是對方的派系,或者權衡到底站在哪邊更安全,面臨的群體壓力更小。推己及人的思維慣性則是,當他人發言時,我們也必習慣以動機論度之,甚至以動機是否純粹屏蔽對於具體問題本身的思考。 一次,我的3個朋友關注了同一場網絡公共討論。其中,A朋友感慨:『大家又紛紛站隊了!』B朋友則說:『怎麼C也發言了,她是被迫捲入的嗎?』而C朋友的心態最有意思,她在發言前憂慮地說:『不是所有人都要站隊的,但要是我參與了討論,大家會不會說我在站隊?』 琢磨起來,這真是挺可怕的一件事。好比我們坐在電視機前,看見個拿麥克風的,人還沒張嘴呢,『啪』的一下就換台了:『假唱!』這何嘗不是另一種的標籤化?長此以往,當真唱的都不好意思張嘴的時候,音樂也就離變味兒不遠了。 說得更直白一點,當眾多發言者失去獨立,當爲數不多的獨立發言者失去勇氣,當所有圍觀者的眼中只剩下動機卻失去討論具體問題的耐心與能力,公共生活必然會日漸貧瘠。損害這些的並不是公權力,而是我們自己。 日復一日,我們無限歡愉地嘲諷或質疑站隊者標籤化他人。某天定睛一看,原來所有人都站在隊裡,只不過他們站在隊首,我們站在隊尾。 此刻,又想起去世的布坎南。若他有機會來到中國,想必一定有人會把他的表態和茅于軾當年 『替富人說話,爲窮人辦事』的表態歸爲一隊,並狠狠地說上一句:騎牆派!(林衍) 來源:中國青年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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