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無同』這三個字,出現在中國歷史上學術思想最活躍的魏晉時期,約爲公元220年至420年。當時流行的學術思潮是玄學。學者們圍繞『名教』和『自然』的主題,展開激烈的論辯。看法雖然不同,雙方的風度很好。他們不輕視對手,只論理,而不在意對手地位的尊卑。
『竹林七賢』是當時一個有名的知識分子群體,詩人阮籍和音樂家嵇康是『七賢』的領袖。他們的立場傾向於與『名教』對立的『自然』方面,狂簡任達和思想自由,是他們追尋的目標。王戎是『七賢』中最小的成員,比他大二十歲的阮籍,本來與王戎的父親王渾友善,後來接觸到王戎,相見大樂,此後便只願意和這個年僅十五歲的『阿戎』談,置王渾於一旁而不顧。 清談者的姿容儀態也很講究,最尊崇有范兒的是王戎的從弟王衍,據說他清談的時候,『神情明秀,風姿詳雅』,手裡拿的麈尾以玉爲柄,因皮膚白皙,手和麈尾的玉柄渾然無有分別。另一位清談名家樂廣,以淵默簡要著稱。王衍和樂廣,極盡當時名士風流之盛,成爲魏正始時期的清談領袖。 清談在哲學層面發生的爭論,是關於宇宙世界的『有』和『無』的問題。中國古代兩位天才的思想家王弼與何晏,就活躍於此歷史時刻。關於『有』和『無』的爭論,參與的人比較少,『名教』與『自然』的爭論牽連面廣,參與的人多,持續的時間相當之長。『名教』關乎政治倫理秩序,『自然』關乎個體生命的自由。王弼的觀點主要見於他的【老子注】一書,何晏則注【論語】,兩人都從儒家和道家的最高經典追溯自己思想的源頭。哲學論爭和『名教』與『自然』的爭論互爲表里,包括高人、雅士、名流在內的魏晉知識分子群體,鮮有置身於這一時代主題之外者。 但到了下一代,情況發生了改變。【晉書】記載,阮籍的從侄孫阮瞻,一次拜見當時已經位至『三公』的王戎。王戎問這位年輕人:『聖人貴名教,老莊明自然,其旨同異?』阮瞻回答說:『將無同。』當時圈內人士稱阮瞻的回答爲『三語掾』。『將無』是不含實義的語助詞,『將無同』就是沒有什麼不同,也就是『同』。前輩們爭論不休的『名教』與『自然』問題,到下一代人那裡,已超越對立,擺脫執著,變成無需爭論不必爭論的問題了。 【世說新語】的類似記載,是王衍和阮籍的侄兒阮修的互相對問。誠如大史學家陳寅恪先生所說:『答者之爲阮瞻或阮修皆不關重要,其重要者只是老莊自然與周孔名教相同之說一點,蓋此爲當時清談主旨所在。』(【陶淵明之思想與清談之關係】,陳著【金明館叢稿初編】,頁203)【晉書】記載,王戎聽了阮瞻的回答,不禁『諮嗟良久』,最後表示認同。當年持論甚堅的清談領袖,在時代前行的年輕人面前低下了高貴的頭顱。 破除『迷執』 事實上,人類歷史上的許多驚心動魄或者驚天動地的爭執和論爭,到後來都因趨同而化解或由於折中而和合。人類的思維之路所以無限曲折,是由於人們有『執』:執於『一』,而不知有『二』;執於此,而不及於彼;執其始,而不知所終,未能做到孔子說的『叩其兩端』。【華嚴經】上說:『一切眾生具有如來智慧德相,但以妄想執著而不證得。』這是說,人類本身並非不具備擁有『智慧德相』的條件,只是由於自身的『妄想』和『迷執』,不能夠實現『證得』。『證得』就是『證悟』,亦即思想的『覺悟』。不能『證得』,就是不得『覺悟』。 文化自覺 我國已故的老一輩文化社會學家費孝通先生,晚年提出『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與共,世界大同』的文化論說,即主張世界上各種不同的文化,都有其優長之處,我們既要看到自己的長處,也要看到他者的長處。所以需要『各美其美』,也要『美人之美』。也就是尊重差別,尊重文化的多樣性。『美美與共』,指人類的文化最終會走向融合。這是費先生的關於『文化自覺』的理論,對陷入『迷執』的今天的人們而言,無疑是『潤物細無聲』的春日喜雨。 我國另一位百科全書式的大學者錢鍾書先生,他在早年的著作【談藝錄】中,也說過:『東海西海,心理攸同;南學北學,道術未裂。』錢先生的意思,東方和西方,各個國家民族的不同人群,彼此的心理結構和心理指向,常常是相同的。已故的哈佛大學中國學學者史華慈教授,提倡『跨文化溝通』,甚至提出語言對於思維並不具有人們想像的那樣大的作用。所以有時儘管語言不通,也不是完全不能交流,甚至還可以發生愛情。人類的『同』其實遠遠多於『不同』。 強調人類的『不同』,是因爲『有執』,包括『我執』和『法執』。還由於『理障』。各種預設的『論理體系』,有時會成爲隔斷人類正常交往與交流的圍牆。過多地強調人類的『不同』,是文化的陷阱。 『與人同者,物必歸焉』 中國最古老的文化經典【易經】,其『繫辭』寫道:『天下何思何慮?天下同歸而殊途,一致而百慮。』這個意思是說,人類的不同在於方法和途徑,也就是『化跡』的不同,最終的結點總是要走在一起。【易經】『睽』卦的『象辭』也說:『君子以同而異。』所以不同,是因爲有同。與其標立彼此之『異』,不如首先認同求同。這一道理,【易經】的『序』卦,有更爲直接的論證:『與人同者,物必歸焉。』亦即要達至眾望所歸,得到他人的認同,自己必須首先『與人同』。大家熟知的孔子的名言『君子和而不同』,講的也是這個道理。 不同也可以共處在一個統一體中,不同也可以達成『和』的泰局。 『仇必和而解』 對這個問題闡釋得最深刻的是中國宋代思想家張載。他在自己的代表著作【正蒙】中,用四句話表達了他對整個宇宙世界的看法。這四句話是―― 有象斯有對, 對必反其爲, 有反斯有仇, 仇必和而解。 我把這四句話,稱作張載的『哲學四句教』。因爲他還有另外的『四句教』,即『爲天地立心,爲生民立命,爲往聖繼絕學,爲萬世開太平』,表達的是宋儒的群體政治理想。 張載的『哲學四句教』意在說明:宇宙萬物,山川河流,微塵草芥,個體生命,這一個個有形的物體,都可叫做『象』。『象』不重複,人有人象,物有物象。同爲人,象也不同。所謂『佳人不同體,美人不同面』。而『有對』,就是指『象』的不同和不同的『象』,它們各自所處的位置。西哲說,『世界上沒有相同的兩個體』,也是此義。『象』不是靜止的,它運行流動,無往不在,無處不在。不同的『象』,流動的方向不完全相同,因此象與象之間『反其爲』的情形時時會出現。第三句『有反斯有仇』,不必理解爲仇敵的仇。這個字的古寫,作『讎』,校讎的讎,兩隻短尾巴鳥,唧唧喳喳地爭短論長。不是一個吃掉另一個,而是互相校正,你校正我,我校正你,存異求同,和合共生。 關鍵是最後一句:『仇必和而解。』簡單地說,宇宙間萬事萬物,不過是對待、流行、校正、和解而已。對待與流行的結果,不是吃掉、消滅,而是通過校正,達至和解、共生。『度盡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這是中國大作家魯迅一首詩里的話,最能得張載義理的真傳。 結語 張載哲學啟示我們,世界各文明之間,雖然存在差異,卻不必然發展爲衝突。人來的未來,世界歷史的大趨勢,是走向文明的融合而不是相反。因此我個人無法贊同前些年哈佛大學亨廷頓教授提出的『文明衝突論』。他把西方文明跟伊斯蘭文明跟儒教文明,視爲不可調和的『衝突體』。這個理論是站不住腳的。他只看到了不同文化不同文明之間的差異和糾結,沒有看到不同文化之間的對話、溝通和『化解』;只看到了『文明的衝突』,沒有看到文明的融合。 世界上不同的文化、不同的『文明體國家』,不必然發展爲衝突,而是需要通過交流與對話達成文化的互補與融合。衝突是人類文明的『反動』,是禮儀文化的『棄物』。所以孔子說:『禮之用,和爲貴。』『和』才能成禮,衝突是愚蠢的失禮行爲,爲人類文明所不取。人類如果因文化的差異與『不同』而出現偶然的對立,彼此當事方應該採取『和而解』的態度,而不是走向『仇而亡』。這是中國古老文化的智慧,也是人類本性和人類理性所應該指向的目標。(作者劉夢溪 單位:中國藝術研究院) 來源:光明日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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