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國被譽為文明古國、禮義之邦。然而,國人卻不知從何時起,將『禮義之邦』誤為『禮儀之邦』。並且,這一錯誤在各種媒體中觸目皆是,大有積非成是、愈演愈烈之勢。例如,中華書局近年出版某學者關於禮樂文化的專著,開宗明義第一句話就說:『中華是禮儀之邦』。在『百度』上輸入檢索項『禮義之邦』,跳入你眼帘的第一行字竟然是用粗體字標示的提醒語:『您要找的是不是:禮儀之邦』?在『禮義之邦』的檢索項下,獲得的檢索結果是70萬條,其中大部分還是『禮儀之邦』混雜其內;而在『禮儀之邦』的檢索項下,獲得的檢索結果卻高達612萬條。
殊不知『禮義之邦』與『禮儀之邦』雖一字之差,但涵義萬殊,境界之高下何止天淵。 關於『禮義』 『禮』和『義』是儒家思想的重要概念。號稱『國之四維』的『禮、義、廉、恥』,『禮』、『義』居前兩位。『五常』、『六藝』、『八德』,『禮』、『義』皆在其內。 東漢許慎【說文解字】對『禮』字的解釋是這樣的:『履也,所以事神致福也。從示,從N,N亦聲。』清人段玉裁【說文解字注】認為『禮』是一個假借字,是從『履』假借來的。履即是人們穿的鞋子。段注曰:『履,足之所依也,引申之凡所依皆曰履。此假借之法。』而『禮』的意涵即是『所以事神致福』,也就是通過祭祀以達福祉。所以『從示』,『從N』(段註:『N,行禮之器也。』即陳放禮品的器物。),二者都決定了『禮』的意義範疇,都是『禮』的意符。而『N亦聲』是說它身兼二任,既是這個字的意符(決定其意義範疇),又是這個字的聲符(決定其讀音)。 何謂『義』?【禮記・中庸】說:『義者,宜也。』【釋名】說:『義,宜也。裁製事物,使各宜也。』韓愈【原道】說:『行而宜之之謂義。』這些解釋都是一致的,『義』的意思就是『宜』,即思想行為符合一定的標準,不偏不倚,恰到好處,大致與儒家『中庸』的思想相同。由此再引申出諸如『仁義』、『道義』、『禮義』、『正義』、『忠義』、『情義』、『義士』、『義學』、『義理』、『義師』、『義田』、『義務』……等等極其豐富的意涵。 『禮義』連屬作為一個詞組,豐富和提升了其分別作為單個詞原有的意涵。這就如同『禮樂』作為一個詞組遠遠超出『六藝』(禮、樂、射、御、書、數)中作為單個詞的某一『技藝』的內涵,表示的是『禮樂制度』、『禮樂精神』的含義;『禮義』所表示的含義就有『禮義廉恥』、『禮義教化』、『以禮治國』等等,較之『禮』、『義』作為單個詞,其內涵要豐富厚重得多。 『禮義』連屬成詞,早在先秦典籍中就已廣泛使用。如: 【詩】序:『變風發乎情,止乎禮義。發乎情,民之性也;止乎禮義,先王之澤也。』【禮記・冠義】:『凡人之所以為人者,禮義也。』此後,歷代典籍中使用『禮義』一詞無數。如:【太史公自序】:『夫不通禮義之旨,至於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朱熹【朱子家訓】:『詩書不可不讀,禮義不可不知,子孫不可不教,童僕不可不恤,斯文不可不敬,患難不可不扶。』明顧炎武【日知錄・廉恥】:『禮義,治人之大法;廉恥,立人之大節。蓋不廉,則無所不取;不恥,則無所不為。』 以上所引『禮義』一詞所表達的內涵豐富博大,幾乎涵蓋了儒家關於人倫、天道、政治、社會、文教、風俗諸多方面的基本精神。從這個意義上我們甚至可以說,禮義的思想,就是儒家的思想;禮義的精神,就是儒家的精神。 關於『禮儀』 段玉裁認為,『義』是『儀』的古文。【說文解字注】云:『古者威儀字作義,今仁義字用之;儀者,度也,今威儀字用之;誼者,人所宜也。今情誼字用之。』【說文解字】釋『義』(x)曰:『己之威儀也。從我、羊。』釋『儀』(x)曰:『儀,度也。』故段玉裁進一步解釋說:『義之本訓謂禮容各得其宜。禮容得宜則善矣。』(分別見【說文解字注】第八篇上和第十二篇下) 由上可知,『儀』是『義』的後起字,其意義指向十分清楚而單一,即儀容風度,也就是具體的禮節和儀式,如揖讓、鞠躬、衣着的講究、辭令的尊卑等等。如【左傳・昭公二十五年】:『太子叔見趙簡子,簡子問揖讓之禮,對曰:「是儀也,非禮也。」』可見『禮』和『儀』分得很清楚,禮是原則和制度;儀是禮的表現和內容,即具體的禮節。古書中凡出現『儀』或與『儀』連屬的詞組,都與禮節儀容有關,如『儀軌』、『儀仗』、『儀表』、『儀容』、 『儀範』、『儀態』、『儀式』、『禮儀』、『威儀』、『令儀』、『司儀』、『賀儀』、『謝儀』……等等。 自從『義』(仁義)與『儀』(威儀)有了『分工』之後,『儀』的含義明確而單一,『禮』、『儀』連屬為一個詞,其含義也同樣明確而單一。『禮儀』所表達的意涵,一般就是具體的禮節、禮貌或禮儀活動、禮儀形式。 『禮儀』一詞在先秦典籍中也有使用,如【禮記・中庸第三十】:『禮儀三百,威儀三千。』但出現的頻率遠不如『禮義』之多,此後歷代典籍雖然也有廣泛的使用,但其含義沒有什麼變化,仍然局限在具體的禮節、禮貌或禮儀活動、禮儀形式範圍之內。如:【史記・禮書】:『至秦有天下,悉內六國禮儀,採擇其善。』【舊唐書】卷一百九十六【列傳・吐蕃】:『貞觀十五年,太宗以文成公主妻之,令禮部尚書、江夏郡王道宗主婚,持節送公主於吐蕃。弄贊率其部兵次柏海,親迎於河源。見道宗,執子婿之禮甚恭。既而嘆大國服飾禮儀之美,俯仰有愧沮之色。』 『禮義之邦』在典籍中的幾種用法 查閱歷代文獻,『禮義之邦』在典籍中的用法有以下幾種情況: 甲、稱中華或中土(中原、中州)為禮義之邦 唐代房玄齡等撰【晉書】中出現了兩次『禮義之邦』,這可能是最早使用這一概念的典籍。這兩次均出現在【晉書】『載記』中。其一出現在【載記第十四・苻堅下】:『西戎荒俗,非禮義之邦。羈縻之道,服而赦之,示以中國之威。』史籍所載『禮義之邦』,多從外國使節口中道出,如:【宋史】卷四百八十七【列傳・高麗】:『惟王久慕華風,素懷明略,效忠純之節,撫禮義之邦。』 乙、稱齊魯等文明開化之地為禮義之邦 典籍中不僅稱整個中華大一統政權所轄之域為禮義之邦,也常稱齊魯之濱等早期文明開化之地為禮義之邦。如宋呂祖謙【東萊別集】卷十四【讀書雜記】:『魯號為禮義之邦。』 丙、稱其他文化繁盛、民風淳厚之地為禮義之邦 稱頌某地文教興盛、人才輩出、風俗淳樸為禮義之邦,古代典籍中亦頗為多見。如明王守仁【王陽明集・送李柳州序】(卷二十九):『故柳(州)雖非中土,至其地者率多賢士,是以習與化移,而衣冠文物,蔚然為禮義之邦。』 丁、也有稱『禮義之國』、『禮義之朝』、『禮義之鄉』者 『邦』與『國』意義略同,故『禮義之邦』間亦見作『禮義之國』或『禮義之朝』、『禮義之鄉』者,其含義與『禮義之邦』無異,甚至出現的時間更早。如【史記】卷一【高帝紀下】:『楚地悉定,獨魯不下。漢王引天下兵欲屠之,為其守節禮義之國,乃持羽頭示其父兄,魯乃降。』 戊、稱鄰國為禮義之邦 古代文獻中亦有稱漢字文化圈或儒家文化圈內某一鄰國為『禮義之邦』者。如元代程文海撰【雪樓集】卷十八【大慶寺大藏經碑】有云:『東南海濱之國高句麗,古稱詩書禮義之邦,奉佛尤謹。』 結論 (一)『禮義』是中華優秀傳統文化中一個內涵極為豐富、使用非常廣泛的重要概念,也是中華民族精神特質和文化品格的重要方面,『禮義之邦』就是包涵了這些內容的一個常用詞彙,其內涵和外延從歷史到今天沒有任何變化,也不應有任何變化。 (二)『禮儀』是『禮』的表現形式或具體儀式,其含義明確而單一。『禮儀』包涵在『禮義』之中,『禮義』的概念遠大於『禮儀』的概念。如稱吾國為『禮儀之邦』,無異於說『中國人只會打拱作揖』。 (三)在歷代文獻中『禮義之邦』的用例頗為多見,而『禮儀之邦』並無一例。以筆者有限的閱讀及查閱多種古代文獻的計算機數據庫及紙本『索引』、『引得』等工具書,未曾發現一處用例。此足以說明今天濫用『禮儀之邦』是毫無根據和不合邏輯的嚴重錯誤。 (四)『義』與『儀』雖有通假和古今字的關聯,但當其含義有了明確的分工(即上文所引段玉裁所謂『仁義字』與『威儀字』之分)之後(這種『分工』甚早,段氏只不過作了總結而已),它們的意義範疇是清晰而從不混淆的。 (五)語言學上有所謂『積非成是』現象,就是你錯我錯大家錯,最終也就將錯就錯,約定俗成了。如今『禮儀之邦』的濫用幾乎到了這樣一種嚴重的程度,大有積非成是、取而代之之勢,然此『非』絕不可為『是』。 綜上所述,可以斷言:『禮儀之邦』的濫用是完全錯誤的,應當廢止。為了維護漢語的純潔性,為了繼承弘揚中華民族優秀傳統文化,讓『禮義之邦』魂兮歸來! (作者王能憲 為中國藝術研究院副院長、研究員、文學博士) 來源:光明日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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