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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一回 吴月娘扫雪烹茶 应伯爵替花邀酒

金瓶梅小说(崇祯本-插图)作者:兰陵笑笑生发布:福哥

2018-5-26 1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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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曰: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锦幄初温.兽烟不断.相对坐调笙.

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至少人行.

话说西门庆从院中归家.已一更天气.到家门首.小厮叫开门.下了马.踏着那乱琼碎玉.到于后边仪门首.只仪门半掩半开.院内悄无人声.西门庆心内暗道:“此必有跷蹊.”

于是潜身立于仪门内粉壁前.悄悄听觑.只见小玉出来.穿廊下放桌儿.原来吴月娘自从西门庆与他反目以来.每月吃斋三次.逢七拜斗焚香.保佑夫主早早回心.西门庆还不知.只见小玉放毕香桌儿.少顷.月娘整衣出来.向天井内满炉炷香.望空深深礼拜.祝曰:“妾身吴氏.作配西门.奈因夫主留恋烟花.中年无子.妾等妻妾六人.俱无所出.缺少坟前拜扫之人.妾夙夜忧心.恐无所托.是以发心.每夜于星月之下.祝赞三光.要祈佑儿夫.早早回心.弃却繁华.齐心家事.不拘妾等六人之中.早见嗣息.以为终身之计.乃妾之素愿也.”

正是:

私出房栊夜气清.一庭香雾雪微明.拜天诉尽衷肠事.无限徘徊独自惺.

这西门庆不听便罢.听了月娘这一篇言语.不觉满心惭感道:“原来我一向错恼了他.他一篇都是为我的心.还是正经夫妻.”

忍不住从粉壁前叉步走来.抱住月娘.月娘不防是他大雪里来到.吓了一跳.就要推开往屋里走.被西门庆双关抱住.说道:“我的姐姐.我西门庆死也不晓的.你一片好心.都是为我的.一向错见了.丢冷了你的心.到今悔之晚矣.”

月娘道:“大雪里.你错走了门儿了.敢不是这屋里.我是那不贤良的淫妇.和你有甚情节.那讨为你的来.你平白又来理我怎的.咱两个永世千年休要见面.”

西门庆把月娘一手拖进房来.灯前看见他家常穿着:大红𫄉绸对衿袄儿.软黄裙子.头上戴着貂鼠卧兔儿.金满池娇分心.越显出他:粉妆玉琢银盆脸.蝉髻鸦鬟楚岫云.

那西门庆如何不爱.连忙与月娘深深作了个揖.说道:“我西门庆一时昏昧.不听你之良言.辜负你之好意.正是有眼不识荆山玉.拿着顽石一样看.过后方知君子.千万饶恕我则个.”

月娘道:“我又不是你那心上的人儿.凡是投不着你的机会.有甚良言劝你.随我在这屋里自生自活.你休要理他.我这屋里也难安放你.趁早与我出去.我不着丫头撵你.”

西门庆道:“我今日平白惹一肚子气.大雪里来家.迳来告诉你.”

月娘道:“惹气不惹气.休对我说.我不管你.望着管你的人去说.”

西门庆见月娘脸儿不瞧.就折叠腿装矮子.跪在地下.杀鸡扯脖.口里姐姐长.姐姐短.月娘看不上.说道:“你真个恁涎脸涎皮的.我叫丫头进来.”

一面叫小玉.那西门庆见小玉进来.连忙立起来.无计支出他去.说道:“外边下雪了.一张香桌儿还不收进来.”

小玉道:“香桌儿头里已收进来了.”

月娘忍不住笑道:“没羞的货.丫头跟前也调个谎儿.”

小玉出去.那西门庆又跪下央及.月娘道:“不看世人面上.一百年不理才好.”

说毕.方才和他坐在一处.教玉箫捧茶与他吃.西门庆因他今日常家茶会.散后同邀伯爵到李家如何嚷闹.告诉一遍:“如今赌了誓.再不踏院门了.”

月娘道:“你踹不踹.不在于我.你拿响金白银包着他.你不去.可知他另接了别个汉子.养汉老婆的营生.你拴住他身.拴不住他心.你长拿封皮封着他也怎的.”

西门庆道:“你说的是.”《华韵国学书库》

于是打发丫鬟出去.脱衣上床.要与月娘求欢.月娘道:“教你上炕就捞食儿吃.今日只容你在我床上就够了.要思想别的事.却不能够.”

西门庆把那话露将出来.向月娘戏道:“都是你气的他.中风不语了.大睁着眼儿.说不出话来.”

月娘骂道:“好个汗邪的货.教我有半个眼儿看的上.”

西门庆不由分说.把月娘两只白生生腿扛在肩膀上.那话插入牝中.一任其莺恣蝶采.殢雨尤云.未肯即休.正是得多少:海棠枝上莺梭急.翡翠梁间燕语频.

不觉到灵犀一点.美爱无加.麝兰半吐.脂香满唇.西门庆情极.低声求月娘叫达达.月娘亦低声睥帏睨枕.态有余妍.口呼亲亲不绝.是夜.两人雨意云情.并头交颈而睡.正是:

乱髩双横兴已饶.情浓犹复厌通宵.晚来独向妆台立.淡淡春山不用描.

当夜夫妻交欢不题.却表次日清晨.孟玉楼走到潘金莲房中.未曾进门.先叫道:“六丫头.起来了不曾.”

春梅道:“俺娘才起来梳头哩.三娘进屋里坐.”

玉楼进来.只见金莲正在梳台前整掠香云.因说道:“我有椿事儿来告诉你.你知道不知.”

金莲道:“我在这背哈喇子.谁晓的.”

因问:“什么事.”

玉楼道:“他爹昨夜二更来家.走到上房里.和吴家的好了.在他房里歇了一夜.”

金莲道:“俺们何等劝著.他说一百年二百年.又怎的平白浪著.自家又好了.又没人劝他.”

玉楼道:“今早我才知道.俺大丫头兰香.在厨房内听见小厮们说.昨日他爹同应二在院里李桂儿家吃酒.看出淫妇的什么破绽.把淫妇门窗户壁都打了.大雪里着恼来家.进仪门.看见上房烧夜香.想必听见些什么话儿.两个才到一搭哩.硶死了.象他这等就没的话说.若是别人.又不知怎的说浪.”

金莲接说道:“早是与人家做大老婆.还不知怎样久惯牢成.一个烧夜香.只该默默祷祝.谁家一径倡扬.使汉子知道了.又没人劝.自家暗里又和汉子好了.硬到底才好.干净假撇清.”

玉楼道:“也不是假撇清.他有心也要和.只是不好说出来的.他说他是大老婆不下气.到叫俺们做分上.怕俺们久后玷言玷语说他.敢说你两口子话差.也亏俺们说和.如今你我休教他买了乖儿去.你快梳了头.过去和李瓶儿说去.咱两个每人出五钱银子.叫李瓶儿拿出一两来.原为他的事起.今日安排一席酒.一者与他两个把一杯.二者当家儿只当赏雪.耍戏一日.有何不可.”

金莲道:“说的是.不知他爹今日有勾当没有.”

玉楼道:“大雪里有甚勾当.我来时两口子还不见动静.上房门儿才开.小玉拿水进去了.”

这金莲慌忙梳毕头.和玉楼同过李瓶儿这边来.李瓶儿还睡着在床上.迎春说:“三娘.五娘来了.”

玉楼.金莲进来.说道:“李大姐.好自在.这咱时懒龙才伸腰儿.”

金莲说舒进手去被窝里.摸见薰被的银香球儿.道:“李大姐生了蛋了.”

就掀开被.见他一身白肉.那李瓶儿连忙穿衣不迭.玉楼道:“五姐.休鬼混他.李大姐.你快起来.俺们有椿事来对你说.如此这般.他爹昨日和大姐姐好了.咱每人五钱银子.你便多出些儿.当初因为你起来.今日大雪里.只当赏雪.咱安排一席酒儿.请他爹和大姐姐坐坐儿.好不好.”

李瓶儿道:“随姐姐教我出多少.奴出便了.”

金莲道:“你将就只出一两儿罢.你秤出来.俺好往后边问李娇儿.孙雪娥要去.”

这李瓶儿一面穿衣缠脚.叫迎春开箱子.拿出银子.拿了一块.金莲上等子秤.重一两二钱五分.玉楼叫金莲伴着李瓶儿梳头:“等我往后边问李娇儿和孙雪娥要银子去.”

金莲看着李瓶儿梳头洗面.约一个时辰.只见玉楼从后边来说道:“我早知也不干这营生.大家的事.象白要他的.小淫妇说:‘我是没时运的人.汉子再不进我房里来.我那讨银子.’求了半日.只拿出这根银簪子来.你秤秤重多少.”

金莲取过等子来秤.只重三钱七分.因问:“李娇儿怎的.”

玉楼道:“李娇儿初时只说没有.‘虽是钱日逐打我手里使.都是叩数的.使多少交多少.那里有富余钱.’我说:‘你当家还说没钱.俺们那个是有的.六月日头.没打你门前过也怎的.大家的事.你不出罢.’教我使性子走了出来.他慌了.使丫头叫我回去.才拿出这银子与我.没来由.教我恁惹气剌剌的.”

金莲拿过李娇儿银子来秤了秤.只四钱八分.因骂道:“好个奸滑的淫妇.随问怎的.绑着鬼也不与人家足数.好歹短几分.”

玉楼道:“只许他家拿黄捍等子秤人的.人问他要.只象打骨秃出来一般.不知教人骂了多少.”

一面连玉楼.金莲共凑了三两一钱.一面使绣春叫了玳安来.金莲先问他:“你昨日跟了你爹去.在李家为什么着了恼来.”

玳安悉把在常家会茶散的早.邀应二爹和谢爹同到李家.他鸨子回说不在家.往五姨妈家做生日去了.“不想落后爹净手.到后边亲看见粉头和一个蛮子吃酒.爹就恼了.不由分说.叫俺众人把淫妇家门窗户壁尽力打了一顿.只要把蛮子.粉头墩锁在门上.多亏应二爹众人再三劝住.爹使性骑马回家.在路上发狠.到明日还要摆布淫妇哩.”

金莲道:“贼淫妇.我只道蜜罐儿长年拿的牢牢的.如何今日也打了.”

又问玳安:“你爹真个恁说来.”

玳安道:“莫是小的敢哄娘.”

金莲道:“贼囚根子.他不揪不采.也是你爹的婊子.许你骂他.想着迎头儿我们使着你.只推不得闲.‘爹使我往桂姨家送银子去哩.’叫的桂姨那甜.如今他败落了来.你主子恼了.连你也叫他淫妇来了.看我明日对你爹说不说.”

玳安道:“耶乐.五娘这回日头打西出来.从新又护起他家来了.莫不爹不在路上骂他淫妇.小的敢骂他.”

金莲道:“许你爹骂他罢了.原来也许你骂他.”

玳安道:“早知五娘麻犯小的.小的也不对五娘说.”

玉楼便道:“小囚儿.你别要说嘴.这里三两一钱银子.你快和来兴儿替我买东西去.今日俺们请你爹和大娘赏雪.你将就少落我们些儿.我教你五娘不告你爹说罢.”

玳安道:“娘使小的.小的敢落钱.”

于是拿了银子同来兴儿买东西去了.

且说西门庆起来.正在上房梳洗.只见大雪里.来兴买了鸡鹅嗄饭.径往厨房里去了.玳安又提了一坛金华酒进来.便问玉箫:“小厮的东西.是那里的.”

玉箫回道:“今日众娘置酒.请爹娘赏雪.”

西门庆道:“金华酒是那里的.”

玳安道:“是三娘与小的银子买的.”

西门庆道:“啊呀.家里见放着酒.又去买.”

吩咐玳安:“拿钥匙.前边厢房有双料茉莉酒.提两坛搀著这酒吃.”

于是在后厅明间内.设锦帐围屏.放下梅花暖帘.炉安兽炭.摆列酒席.不一时.整理停当.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来到.请西门庆.月娘出来.当下李娇儿把盏.孟玉楼执壶.潘金莲捧菜.李瓶儿陪跪.头一钟先递了与西门庆.西门庆接酒在手.笑道:“我儿.多有起动.孝顺我老人家常礼儿罢.”

那潘金莲嘴快.插口道:“好老气的孩儿.谁这里替你磕头哩.俺们磕着你.你站着.羊角葱靠南墙~越发老辣.若不是大姐姐带携你.俺们今日与你磕头.”

一面递了西门庆.从新又满满斟了一盏.请月娘转上.递与月娘.月娘道:“你们也不和我说.谁知你们平白又费这个心.”

玉楼笑道:“没什么.俺们胡乱置了杯水酒儿.大雪.与你老公婆两个散闷而已.姐姐请坐.受俺们一礼儿.”

月娘不肯.亦平还下礼去.玉楼道:“姐姐不坐.我们也不起来.”

相让了半日.月娘才受了半礼.金莲戏道:“对姐姐说过.今日姐姐有俺们面上.宽恕了他.下次再无礼.冲撞了姐姐.俺们也不管了.”

望西门庆说道:“你装憨打势.还在上首坐.还不快下来.与姐姐递个钟儿.陪不是哩.”

西门庆又是笑.良久.递毕.月娘转下来.令玉箫执壶.亦斟酒与众姊妹回酒.惟孙雪娥跪着接酒.其余都平叙姊妹之情.

于是西门庆与月娘居上座.其余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孙雪娥并西门大姐.都两边打横.金莲便道:“李大姐.你也该梯己与大姐姐递杯酒儿.当初因为你的事起来.你做了老林.怎么还恁木木的.”

那李瓶儿真个就就走下席来要递酒.被西门庆拦住.说道:“你休听那小淫妇儿.他哄你.已是递过一遍酒罢了.递几遍儿.”

那李瓶儿方不动了.当下春梅.迎春.玉箫.兰香一般儿四个家乐.琵琶.筝.弦子.月琴.一面弹唱起来.唱了一套《南石榴花》“佳期重会”西门庆听了.便问:“谁叫他唱这一套词来.”

玉箫道:“是五娘吩咐唱来.”

西门庆就看着潘金莲说道:“你这小淫妇.单管胡枝扯叶的.”

金莲道:“谁教他唱他来.没的又来缠我.”

月娘便道:“怎的不请陈姐夫来坐坐.”

一面使小厮前边请去.不一时.敬济来到.向席上都作了揖.就在大姐下边坐了.月娘令小玉安放了钟箸.阖家欢饮.西门庆把眼观看帘前那雪.如挦绵扯絮.乱舞梨花.下的大了.端的好雪.但见:初如柳絮.渐似鹅毛.唰唰似数蟹行沙上.纷纷如乱琼堆砌间.但行动衣沾六出.只顷刻拂满蜂鬓.衬瑶台.似玉龙翻甲绕空舞.飘粉额.如白鹤羽毛连地落.

正是:

冻合玉楼寒起粟.光摇银海烛生花.

吴月娘见雪下在粉壁间太湖石上甚厚.下席来.教小玉拿着茶罐.亲自扫雪.烹江南凤团雀舌牙茶与众人吃.

正是:

白玉壶中翻碧浪.紫金杯内喷清香.

正吃茶中间.只见玳安进来.说道:“李铭来了.在前边伺候.”

西门庆道:“教他进来.”

不一时.李铭进来向众人磕了头.走在旁边.西门庆问道:“你往那里去来.来得正好.”

李铭道:“小的没往那里去.北边酒醋门刘公公那里.教了些孩子.小的瞧了瞧.记挂着爹娘内姐儿们.还有几段唱未合拍.来伺候.”

西门庆就将手内吃的那一盏木樨茶.递与他吃.说道:“你吃了休去.且唱一个我听.”

李铭道:“小的知道.”

一面下边吃了茶上来.把筝弦调定.顿开喉音.并足朝上.唱了一套《冬景·绛都春》唱毕.西门庆令李铭近前.赏酒与他吃.教小玉拿壶满斟.倾在银珐琅桃儿钟内.那李铭跪在地下.满饮三杯.西门庆又叫在桌上拿了四碟菜.用盘子托著与李铭.那李铭走到下边吃了.用绢儿把嘴抹了.走到上边.直竖竖的靠着槅子站立.西门庆因把昨日桂姐家之事.告诉一遍.李铭道:“小的并不知道.一向也不过那边去.想起来不干桂姐事.都是俺三妈干的营生.爹也别要恼他.等小的见他说他便了.”

当日饮酒到一更时分.妻妾俱各欢乐.先是陈敬济.大姐往前边去了.落后酒阑.西门庆又赏李铭酒.打发出门.分咐:“你到那边.休说今日在我这里.”

李铭道:“爹吩咐.小的知道.”

西门庆令左右送他出门.于是妻妾各散.西门庆还在月娘上房歇了.有诗为证:

赤绳缘分莫疑猜.扊扅夫妻共此怀.鱼水相逢从此始.两情愿保百年谐.

却说次日雪晴.应伯爵.谢希大受了李家烧鹅瓶酒.恐怕西门庆摆布他家.迳来邀请西门庆进里边陪礼.月娘早晨梳妆毕.正和西门庆在房中吃饼.只见玳安来说:“应二爹和谢爹来了.”

西门庆放下饼.就要往前走.月娘道:“两个勾使鬼.又不知来做什么.你亦发吃了出去.教他外头等著去.慌的恁没命的一般往外走怎的.大雪里又不知勾了那去.”

西门庆道:“你叫小厮把饼拿到前边.我和他两个吃罢.”

说着.起身往外来.月娘吩咐:“你和他吃了.别要信着又勾引的往那里去了.今日孟三姐晚夕上寿哩.”

西门庆道:“我知道.”

于是与应.谢二人相见声喏.说道:“哥昨日着恼家来了.俺们甚是怪说他家:‘从前已往.在你家使钱费物.虽故一时不来.休要改了腔儿才好.许你家粉头背地偷接蛮子.冤家路儿窄.又被他亲眼看见.他怎的不恼.休说哥恼.俺们心里也看不过.’尽力说了他娘儿几句.他也甚是没意思.今日早请了俺两个到家.娘儿们哭哭啼啼跪着.恐怕你动意.置了一杯水酒儿.好歹请你进去陪个不是.”

西门庆道:“我也不动意.我再也不进去了.”

伯爵道:“哥恼有理.但说起来.也不干桂姐事.这个丁二官原先是他姐姐桂卿的孤老.也没说要请桂姐.只因他父亲货船搭在他乡里陈监生船上.才到了不多两日.这陈监生号两淮.乃是陈参政的儿子.丁二官拿了十两银子.在他家摆酒请陈监生.才送这银子来.不想你我到了他家.就慌了.躲不及.把个蛮子藏在后边.被你看见了.实告不曾和桂姐沾身.今日他娘儿们赌身发咒.磕头礼拜.央俺二人好歹请哥到那里.把这委屈情由也对哥表出.也把恼解了一半.”

西门庆道:“我已是对房下赌誓.再也不去.又恼什么.你上覆他家.到不消费心.我家中今日有些小事.委的不得去.”

慌的二人一齐跪下.说道:“哥.什么话.不争你不去.显的我们请不得哥去.没些面情了.到那里略坐坐儿就来也罢.”

当下二人死告活央.说的西门庆肯了.不一时.放桌儿.留二人吃饼.须臾吃毕.令玳安取衣服去.月娘正和孟玉楼坐着.便问玳安:“你爹要往那去.”

玳安道:“小的不知.爹只叫小的取衣服.”

月娘骂道:“贼囚根子.你还瞒着我不说.今日你三娘上寿哩.你爹但来晚了.我只打你这个贼囚根子.”

玳安道:“娘打小的.管小的甚事.”

月娘道:“不知怎的.听见他这老子每来.恰似奔命的一般.吃着饭.丢下饭碗.往外不迭.又不知勾引游魂撞尸.撞到多咱才来.”

家中置酒等候不题.

且说西门庆被两个邀请到李家.又早堂中置了一席齐整酒肴.叫了两个妓女弹唱.李桂姐与桂卿两个打扮迎接.老虔婆出来.跪着陪礼.姐儿两个递酒.应伯爵.谢希大在旁打诨耍笑.向桂姐道:“还亏我把嘴头上皮也磨了半边去.请了你家汉子来.就连酒儿也不替我递一杯儿.只递你家汉子.刚才若他撅了不来.休说你哭瞎了你眼.唱门词儿.到明日诸人不要你.只我好说话儿将就罢了.”

桂姐骂道:“怪应花子.汗邪了你.我不好骂出来的.可哥儿的我唱门词儿来.”

应伯爵道:“你看贼小淫妇儿.念了经打和尚.他不来慌的那腔儿.这回就翅膀毛儿干了.你过来.且与我个嘴温温寒著.”

于是不由分说.搂过脖子来就亲了个嘴.桂姐笑道:“怪攮刀子的.看推撒了酒在爹身上.”

伯爵道:“小淫妇儿.会乔张致的.这回就疼汉子.‘看撒了爹身上酒.’叫你爹那甜.我是后娘养的.怎的不叫我一声儿.”

桂姐道:“我叫你是我的孩儿.”

伯爵道:“你过来.我说个笑话儿你听:一个螃蟹与田鸡结为兄弟.赌跳过水沟儿去便是大哥.田鸡几跳.跳过去了.螃蟹方欲跳.撞遇两个女子来汲水.用草绳儿把他拴住.打了水带回家去.临行忘记了.不将去.田鸡见他不来.过来看他.说道:‘你怎的就不过去了.’螃蟹说:‘我过的去.倒不吃两个小淫妇捩的恁样了.’”桂姐两个听了.一齐赶着打.把西门庆笑的要不的.

不说这里调笑顽耍.且说家中吴月娘一者置酒回席.二者又是玉楼上寿.吴大妗子.杨姑娘并两个姑子.都在上房里坐的.看看等到日落时分.不见西门庆来家.急的月娘要不的.金莲拉着李瓶儿.笑嘻嘻向月娘说道:“大姐姐.他这咱不来.俺们往门首瞧他瞧去.”

月娘道:“耐烦瞧他怎的.”

金莲又拉玉楼说:“咱三个打伙儿走走去.”

玉楼道:“我这里听大师父说笑话儿哩.等听说了笑话儿咱去.”

那金莲方住了脚.围着两个姑子听说笑话儿.因说道:“大师父.你有.快些说.”

那王姑子坐在坑上.就说了一个.金莲道:“这个不好.再说一个.”

王姑子又道:“一家三个媳妇儿.与公公上寿.先是大媳妇递酒说:‘公公好象一员官.’公公云:‘我如何象官.’媳妇云:‘坐在上面.家中大小都怕你.如何不象官.’次该二媳妇上来递酒.说:‘公公象虎威皂隶.’公公曰:‘我如何象虎威皂隶.’媳妇云:‘你喝一声.家中大小都吃一惊.怎不象皂隶.’公公道:‘你说的我好.’该第三媳妇递酒.上来说:‘公公也不象官.也不象皂隶.’公公道:‘却象什么.’媳妇道:‘公公象个外郎.’公公道:‘我如何象个外郎.’媳妇道:‘不象外郎.如何六房里都串到.’”把众人都笑了.金莲道:“好秃子.把俺们都说在里头.那个外郎敢恁大胆.”

说罢.金莲.玉楼.李瓶儿同来到前边大门首.瞧西门庆.玉楼问道:“今日他爹大雪里那里去了.”

金莲道:“我猜他一定往院中李桂儿那淫妇家去了.”

玉楼道:“打了一场.赌誓再不去.如何又去.咱每赌什么.管情不在他家.”

金莲道:“李大姐做证见.你敢和我拍手么.我说今日往他家去了.前日打了淫妇家.昨日李铭那忘八先来打探子儿.今日应二和姓谢的.大清早晨.勾使鬼勾了他去.我猜老虔婆和淫妇铺谋定计叫了去.不知怎的撮弄.陪着不是.还要回炉复帐.不知涎缠到多咱时候.有个来的成来不成.大姐姐还只顾等着他.”

玉楼道:“就不来.小厮也该来家回一声儿.”

正说着.只见卖瓜子的过来.两个正在门首买瓜子儿.忽然西门庆从东来了.三个往后跑不迭.

西门庆在马上.教玳安先头里走:“你瞧是谁在大门首.”

玳安走了两步.说道:“是三娘.五娘.六娘在门首买瓜子哩.”

西门庆到家下马.进入后边仪门首.玉楼.李瓶儿先去上房报月娘去了.独有金莲藏在粉壁背后黑影里.西门庆撞见.吓了一跳.说道:“怪小淫妇儿.猛可唬我一跳.你们在门首做什么来.”

金莲道:“你还敢说哩.你在那里.这时才来.教娘们只顾在门首等着你.”

西门庆进房中.月娘安排酒肴.教玉箫执壶.大姐递酒.先递了西门庆.然后众姊妹都递了.安席坐下.春梅.迎春下边弹唱.吃了一回.都收下去.从新摆上玉楼上寿的酒.并四十样细巧各样的菜碟儿上来.壶斟美酝.盏泛流霞.让吴大妗子上坐.吃到起更时分.大妗子吃不多酒.归后边去了.止是吴月娘同众人陪西门庆掷骰猜枚行令.轮到月娘跟前.月娘道:“既要我行令.照依牌谱上饮酒:一个牌儿名.两个骨牌名.合《西厢》一句.”

月娘先说:“六娘子醉杨妃.落了八珠环.游丝儿抓住荼蘼架.”

不遇.该西门庆掷.说:“虞美人.见楚汉争锋.伤了正马军.只听耳边金鼓连天震.”

果然是个正马军.吃了一杯.该李娇儿.说:“水仙子.因二士入桃源.惊散了花开蝶满枝.只做了落红满地胭脂冷.”

不遇.次该金莲掷.说道:“鲍老儿.临老入花丛.坏了三纲五常.问他个非奸做贼拿.”

果然是三纲五常.吃了一杯.轮该李瓶儿掷.说:“端正好.搭梯望月.等到春分昼夜停.那时节隔墙儿险化做望夫山.”

不遇.该孙雪娥.说:“麻郎儿.见群鸦打凤.绊住了折足雁.好教我两下里做人难.”

不遇.落后该玉楼完令.说:“念奴娇.醉扶定四红沉.拖着锦裙襕.得多少春风夜月销金帐.”

正掷了四红沉.月娘满令.叫小玉:“斟酒与你三娘吃.”

说道:“你吃三大杯才好.今晚你该伴新郎宿歇.”

因对李瓶儿.金莲众人说:“吃毕酒.咱送他两个归房去.”

金莲道:“姐姐严令.岂敢不依.”

把玉楼羞的要不的.

少顷酒阑.月娘等相送西门庆到玉楼房首方回.玉楼让众人坐.都不坐.金莲便戏玉楼道:“我儿.好好儿睡罢.你娘明日来看你.休要淘气.”

因向月娘道:“亲家.孩儿小哩.看我面上.凡是担待些儿罢.”

玉楼道:“六丫头.你老米醋.挨着做.我明日和你答话.”

金莲道:“我媒人婆上楼子~老娘好耐惊耐怕儿.”

于是和李瓶儿.西门大姐一路去了.刚走到仪门首.不想李瓶儿被地滑了一交.这金莲遂怪乔叫起来道:“这个李大姐.只象个瞎子.行动一磨子就倒了.我搊你去.倒把我一只脚踩在雪里.把人的鞋儿也踹泥了.”

月娘听见.说道:“就是仪门首那堆子雪.我吩咐了小厮两遍.贼奴才.白不肯抬.只当还滑倒了.”

因叫小玉:“你拿个灯笼送送五娘.六娘去.”

西门庆在房里向玉楼道:“你看贼小淫妇儿.他踹在泥里把人绊了一交.他还说人踹泥了他的鞋.恰是那一个儿.就没些嘴抹儿.恁一个小淫妇.昨日叫丫头们平白唱‘佳期重会’.我就猜是他干的营生.”

玉楼道:“‘佳期重会’是怎的说.”

西门庆道:“他说吴家的不是正经相会.是私下相会.恰似烧夜香.有心等着我一般.”

玉楼道:“六姐他诸般曲儿到都知道.俺们却不晓的.”

西门庆道:“你不知.这淫妇单管咬群儿.”

不说西门庆在玉楼房中宿歇.单表潘金莲.李瓶儿两个走着说话.走到仪门.大姐便归前边厢房去了.小玉打着灯笼.送二人到花园内.金莲已带半酣.拉着李瓶儿道:“二娘.我今日有酒了.你好歹送到我房里.”

李瓶儿道:“姐姐.你不醉.”

须臾.送到金莲房内.打发小玉回后边.留李瓶儿坐.吃茶.金莲又道:“你说你那咱不得来.亏了谁.谁想今日咱姊妹在一个跳板儿上走.不知替你顶了多少瞎缸.教人背地好不说我.奴只行好心.自有天知道罢了.”

李瓶儿道:“奴知道姐姐费心.恩当重报.不敢有忘.”

金莲道:“得你知道.好了.”

不一时.春梅拿茶来吃了.李瓶儿告辞归房.金莲独自歇宿.不在话下.正是:

空庭高楼月.非复三五圆.何须照床里.终是一人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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