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王十二年春三月,楚令尹孫叔敖病篤,囑其子孫安曰:『吾有遺表一通,死後爲我達於楚王。楚王若封汝官爵,汝不可受。汝碌碌庸才,非經濟之具④,不可濫廁冠裳⑤也。若封汝以大邑,汝當固辭。辭之不得,則可以寢邱爲請。此地瘠薄,非人所欲,庶幾可延後世之祿耳。』
言畢遂卒。孫安取遺表呈上,楚莊王啟而讀之,表曰:
④經濟之具:經世濟民,治理國家之才。
⑤濫廁冠裳:廁,置身。濫置於仕宦之中。
臣以罪廢之餘,蒙君王拔之相位。數年以來,愧乏大功,有負重任。今賴君王之靈,獲死牖下,臣之幸矣!臣一子,不肖,不足以玷冠裳。臣之從子薳憑,頗有才能,可任一職,晉號世伯,雖偶敗績,不可輕視。民苦戰鬥已久,惟息兵安民爲上。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願王察之!
莊王讀罷,嘆曰:『孫叔死不忘國,寡人無福,天奪我良臣也!』
即命駕往視其殮,撫棺痛哭,從行者莫不垂淚。次日,以公子嬰齊爲令尹。召蒍憑爲箴尹,是爲蒍氏。莊王欲以孫安爲工正,安守遺命,力辭不拜,退耕於野。
莊王所寵優人孟侏儒,謂之優孟,身不滿五尺,平日以滑稽調笑,取歡左右。一日出郊,見孫安砍下柴薪,自負而歸。優孟迎而問曰:『公子何自勞苦負薪?』
孫安曰:『父爲相數年,一錢不入私門,死後家無餘財,吾安得不負薪乎?』
優孟嘆曰:『公子勉之,王行且召子矣!』
乃制孫叔敖衣冠劍履一具,並習其生前言動,摹擬三日,無一不肖,宛如叔敖之再生也。值莊王宴於宮中,召群優爲戲。優孟先使他優扮爲楚王,爲思慕叔敖之狀,自己扮叔敖登場。楚王見,大驚曰:『孫叔無恙乎?寡人思卿至切,可仍來輔相寡人也。』
仇孟對曰:『臣非真叔敖,偶似之耳。』
楚王曰:『寡人思叔敖不得見見似叔敖者,亦足少慰寡人之思。卿勿辭,可即就相位。』
優孟對曰:『王果用臣,於臣甚願。但家有老妻,頗能通達世情,容歸與老妻商議,方敢奉詔。』
乃下場,復上曰:『臣適與老妻議之,老妻勸臣勿就。』
楚王問曰:『何故?』
優孟對曰:『老妻有村歌功臣,臣請歌之』
遂歌曰:
貪吏不可爲而可爲,廉吏可爲而不可爲。貪吏不可爲者,污且卑;而可爲者,子孫乘堅而策肥①。廉吏可爲者,高且潔;而不可爲者,子孫衣單而食缺。君不見楚之令尹孫叔敖,生前私殖無分毫,一朝身沒家凌替,子孫丐食棲蓬蒿。勸君勿學孫叔敖,君王不念前功勞!
①乘堅策肥:坐好車騎好馬,意爲生活華靡。
莊王在席上見優孟問答,宛似叔敖,心中已是悽然;及聞優孟歌畢,不覺潸然淚下曰:『孫叔之功,寡人不敢忘也!』
即命優孟往召孫安。孫安敝衣草屨而至,拜見莊王。莊王曰:『子窮困至此乎?』
優孟從旁答曰:『不窮困,不見前令尹之賢。』
莊王曰:『孫安不願就職,當封以萬家之邑。』
安固辭。莊王曰:『寡人主意已定,卿不可卻。』
孫安奏曰:『君王倘念先臣尺寸之勞,給臣衣食,願得封寢邱臣願足矣。』
莊王曰:『寢邱瘠惡之土,卿何利焉?』
孫安曰:『先臣有遺命,非此不敢受也。』
莊王乃從之。後人以寢邱非養地,無人爭奪,遂爲孫氏世守。此乃孫叔敖先見之明。史臣有詩,單道優孟之事。詩曰:
清官遑計②子孫貧,身死褒崇賴主君。
不是侏儒能諷諫,莊王安肯念先臣?
②遑計:不敢貪贓。
卻說晉臣荀林父,聞孫叔敖新故,知楚兵不能驟出。乃請師伐鄭,大掠鄭郊,揚兵而還。諸將請遂①,圍鄭,林父曰:『圍之未可遽克,萬一楚救忽至,是求敵也,姑使鄭人懼而自謀耳。』
鄭襄公果大懼,遣使謀之於楚,且以其弟公子張,換公子去疾回鄭,共理國事。莊王曰:『鄭荀有信,豈在質②乎?』
乃悉遣之,因大集群臣計議,不知所議何事,且看下回分解。
①遂:進。
②質:人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