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6-7 03:18
話說眾后妃來至萬歲山前,看那百獸時,見虎豹等類一齊俯伏在地,好似人臣朝見主子一般,連頭也不敢抬將起來,平時的勇猛之氣,已不知到哪裡去了。眾后妃不勝詫異道:『獅子原來有這般威力,能夠懾伏群獸的。』再看那獅子時,更加納罕道:『我們只說獅子是怎樣偉大魁梧的巨獸,卻和人家的金毛小犬一般,不知百獸見了它為何如此懼怕。』諾爾布笑道:『眾位不知,這獅子乃是百獸之王,看它軀幹雖小,發起威來很是厲害。譬如人王帝主,端拱在上,臣子見了他,沒有不伏地泥首、惶懼戰慄的。所以百獸見了獅子,也和人臣見了皇帝一般,任是如何勇將猛帥,天威咫尺,也要誠惶誠恐,不敢仰視了。』諾爾布在那裡講話,那聲音好似黃鶯百囀一般,清脆異常。世祖坐在殿中,眾后妃來時,他早已看得清楚,見有諾爾布在內,已是心內跳動不已。現在又聽得她的嬌喉在那裡議論百獸,如何還按捺得住?便抬頭向萬歲山洞府凝視了片刻,忽然計上心來,立刻命皇太子真金:『陪着諸王飲宴,朕因精神疲倦,意去休息。』皇太子真金遵奉諭旨,自與諸王飲酒。世祖出席,屏退侍從,只帶了個內監李邦寧,竟向萬歲山洞中而去。這李邦寧原是故宋的小黃門,帝顯入燕,邦寧相隨偕行。
世祖見他聰明機警,命給侍內庭,並令習國書及諸番語,邦寧略一學習,遂即通曉,且侍候左右,能夠先意承順,因此世祖深加信任。當下命他隨至萬歲山洞府裡面,輕輕地吩咐他一番,邦寧連稱遵旨,遂即出洞而去。
世祖獨自在內守候,不上片刻,邦寧已同了諾爾布裊裊婷婷地走入洞內。見過世祖,命她在膝前坐下,諾爾布含羞帶愧地挨身而坐。邦寧此時即便退出,自去預備盥具等物。停了半日,方才聽得世祖在內傳呼,邦寧忙將手巾盥具獻上。只見諾爾布衣襟散亂,雲鬢蓬鬆,含着一臉春色,待世祖淨過了手,也將衣襟整理停妥,雲鬢過加熨帖。世祖仍令邦寧引退她前去,臨行之時,世祖囑咐道:『朕明日仍在此候卿,當令邦寧前來宣召,卿勿爽約。』諾爾布連連點首,隨定邦寧出了石洞,自去找尋眾妃去了。從此世祖同諾爾布,便把這萬歲山的洞府作為陽台,每日偷偷地在那裡相會,除了內監李邦寧以外,竟無一人得知。未幾,皇后因病薨逝,世祖遂下旨,納諾爾布為後,承繼前後守正宮。
這位諾爾布皇后,雖也聰明機警,與前後相同,但賢淑之性,溫厚之德,相去甚遠。又值世祖年老倦勤,諾爾布皇后遂乘機干預朝政,廷臣均不得面見世祖,只得向皇后奏事。所以皇后的權柄愈重,氣焰益張了。世祖每日除了臨幸妃嬪,飲酒取樂以外,便與西僧談論釋典。對於帝師八思巴,備極尊崇,世祖且向帝師座下膜拜頂禮,皈依受戒。因此八思巴的氣焰高過人主。看官,元世祖也是個不可一世的雄主,為何對於佛教這樣的尊信呢?原來世祖滅宋之後,嘗向太保劉秉忠問道:『朕起沙漠,奄有中夏,海外諸國,莫不臣服,可謂千載一時了。
不知朕的國運,千載後誰為繼者?太保占未來之事,若合符節,朕所深知,可無隱諱。『秉忠對道:』自古龍漦烏火,洛龜無書;納甲飛符,河圖無法。又況鳥鵲知來而不知往。猩猩知往而不知來,天運國祐,安可預知?然據臣推測,以屬西方之人。『世祖聽了這一席話,暗中想道:』現惟帝師八思巴乃是西方之人,朕雖不能逆命於天挽回氣運,但使天下極其祟奉,生列上公,死葬王禮,歿後更立一人,定為家法,或可以暗損西人之福。『主意既定,即下詔以八思巴為推誠翊運保戴大國師,官上柱國,班宰相上,朝臣凡一品以下,莫與抗禮,世職罔替。
其桑門滿利班只授大司徒,嗣古妙高為樞密副使,弟子等概授五品職銜。旨意下來,滿朝文武,皆為愕然。於是翰林承旨李迪、左庶子贊善大夫王晏,上疏切諫,其大略道:朝廷名器,不可妄借於緇流;且國家景運初開,一言一動,皆宜慎重舉止,以為天下後世法。西僧等,至假以國師之名,業已過矣,不可濫授極品,紊亂典章。乞停此詔,則臣等幸甚,天下幸甚。
疏上,世祖大怒道:『尊崇釋典,敬禮國師,乃朕祖宗家法。小子何得要君罔上,訕謗朝廷?立命押赴市曹斬首!』文武大臣見世祖怒發如雷,誰敢諫阻?眼看着兩人推出朝門,不上片刻,兩顆血淋淋的首級,已是懸杆示眾。
世祖退御殿,八思巴等入見謝恩。世祖大喜,命各賜座,向他們說道:『朕推崇釋教,凡有國政,皆與國師等商度而行。
國師等亦宜評其是非,議其得失,盡言無隱,勿負朕推崇之意,無令彼書生輩藉口饒舌。『八思巴等再拜起謝道:』陛下皈依釋門,崇奉吾教,我佛有靈,必默佑大元國運永垂無疆。臣等敢不竭盡愚忱,翊戴聖明麼?『世祖聞言,連聲稱善。八思巴遂乘機進言道:』陛下尊奉吾教,不棄臣等苾蒭猥廁朝右,陛下的意思,固已誠摯達於極點。但在廷文武與天下之人,必有不服。『世祖怒道:』朕為天下主,獨不能操其權麼?『八思巴道:』自三教並列,與吾教最為水火的,以道教為魁。從來的帝王,重道則毀釋,崇釋則毀道,釋、道兩教,其勢固不能並立。除道教之外,與釋門為仇敵的,尤莫甚於儒。即如當今士大夫,多宋末衣冠之舊,口口聲聲說是周孔之教,禮樂文章,足以治國平天下,實行儒教之中,奸宄百出,機械迭生,誤人國家,覓禍非淺。豈如吾教,清淨寧一,與世無爭,足以護國保民,易臻上理呢?陛下祟佛,天下的儒者皆謗佛,這是什麼緣故呢?因為各有所尚,各有所崇,未歸一致,天下之大,惟陛下一人崇佛,其餘臣民都遵奉儒教,哪裡能夠挽回末俗,救正人心呢?為今之計,欲天下之人皆崇佛法,歸於一致,惟有禁絕儒、道兩教,非特不使其與釋教並行,且焚其書,火其廬,滅其法,奪其所奉,貶其所尊,則其權操自陛下,天下之人,自不敢有違上意,我釋教乃獨尊於世界了。伏乞陛下聖裁。『
世祖恍然大悟道:『非國師言,朕幾為群儒所誤。朕思天地間,既推朕為至尊,何得又奉上帝,又祟至聖?朕幾乎貌焉中處,不能管轄覆載了,來日必下詔敕,辨明尊祟,以表朕心。』八思巴等謝恩而退,次日早朝,世祖下手諭道:朕今混一土宇,中外臣民,宜定所尚,以各遵於蕩平之路。
尚忠尚質,三代惟然;是道是儒,累朝皆謬。朕前已崇奉釋教,皈依西方,二三臣工,罔敢異志。其儒宗至聖孔子,可降為中賢,免行釋尊之禮;學宮改為蘭若招,提科學校,一律停止。
上帝天翁,坐擁虛器,懵懵無識,全無降鑒之靈,宜更其位,圜邱郊祀,俱罷典禮;其道門書籍,概用焚毀,惟【道德經】不在此數。有私藏天文圖讖,【太乙雷公式】、【七曜歷】、【推背圖】、【苗太監歷】等書者,殺無赦,知而不舉者,連坐。
這道手諭傳下,又分天下人民為十等,是哪十等呢?乃是一官,二吏,三僧,四道,五醫,六工,七匠,八娼,九儒,十丐。滿朝文武,見世祖這樣施為,莫不駭異。翰林學士王磐出班欲諫,太傅伯顏忙牽其裾道:『先生不見李迪、王晏麼?
兩顆首級,還懸在竿上呢。『王磐不聽,大言道:』老夫今日得死所了。『左拾遺吳潛、給事中劉元禮、集賢大學士許衡、工部郎中郭守敬、昭文館學士張文謙,都齊聲說道:』王翰林能死,我輩斷不令你一人獨死的。『王磐發指眥裂,奮臂向前,正要毀去白麻。忽西南角上,豁喇一聲,有如天崩地裂,眾臣皆驚惶失色。早有內侍傳言道:』太極殿被雷震毀一解,霎時間天昏地暗,雨雹並至。『世祖此時也不免吃了一驚,遂即退朝。桑門國師等嚇得無處逃竄,隨了眾官倉皇而出,方才走到正陽門,忽然一個暴雷,從空擊下,將瓦叫、沒的里兩個西僧同時震死。王磐執了許衡的手說道:』滅天毀聖,亙古未有,誰謂蒼蒼者沒有顯應呢?『兩人嘆息而去。
次日,接連報來,大同路地震;江淮等處大水,淹死諸民二十餘萬。太廟中鬼哭有聲。群臣以為天變猝至,可回上意。
上章進諫,交疏劾奏西僧。無如世祖剛愎自用,不肯承認錯誤,總算天變迭至,心內有些驚懼,沒有誅戮諫臣,但將奏章,留中不發,亦不停止前詔。許衡私自嘆道:『先聖德與天齊,其聖自在天壤,原不是人力所能褒貶。但衡讀其書,服其教,得以身名俱顯。今年已老,目睹欺天滅聖之事,不能挽救,有何面目立於朝堂?』遂連章乞休而去。王磐亦以年老,乞病歸里,稍有風節的大臣,羞與西僧為伍,皆致仕而去。朝堂上面,只剩了一班佞體之人,與國師桑門等,挑唆世祖,為非作惡。一日,世祖設宴偏殿,由一班佞體之臣與國師等侍晏,世祖同了諸王妃嬪,錯雜列坐,全無倫次,耳聽諛詞,目視美色,不覺心懷大樂,對眾人說道:『今日須要痛飲盡醉,如不醉者,以違旨論罷。』一時君臣之間,喪德失儀,謔言嫚語,全無顧忌。
飲至半醉,世祖科頭箕踞,大呼左右,取龍頭缽盂來。須臾,內侍捧至。眾人視之,不識何物。世祖對國師八思巴道:『此飲器也,用人頭琢成,但必須國王之頭方妙。此物乃是乃蠻國王太陽汗之頭所製成。凡我漠北諸部長,伐人之國,得國王之頭為飲器者,最為吉利。朕在漠北之時,毫無拘束,常以龍頭缽盂,轟飲至醉。自混一中原之後,一班迂儒,定朝儀,制禮節,君上晏飲,不得過三爵。便是一舉一動,也有台諫監察,不能妄行一步,如有千萬道麻繩,把朕捆縛住了,一些不得自由。今得國師一言,將朕提醒,貶了孔子,一班迂儒無顏在朝,紛紛自去,朕方得與諸卿在此暢飲,無人諫阻,所以取出龍頭缽盂,以謀一醉。』說畢,命左右斟滿了酒,一飲而盡。
嗣古妙高向前言道:『陛下的飲器,自以為妙,據臣觀之,尚未盡善!』世祖聞言,若有慍色。嗣古妙高又頓首說道:『陛下言此飲器,須以國王頭為之始妙,然不過國王之頭,尚非天子之頭,若得天子之頭為之,豈不更妙麼?』世祖回嗔作喜道:『果然更妙!但安得天子之頭琢為飲器?』嗣古妙高奏道:『今宋帝諸陵皆在會稽,何不遣使伐掘陵寢,取頭以獻。且陵中必定藏有珍寶,既可制飲器,又可得珍玩,豈非一舉兩得之事麼?』世祖以手撫嗣古妙高之肩大笑道:『樞密真可人也!朕昔日平國數十有餘,所得珍異金寶,不可勝計。惟張弘范滅宋歸來,絕無所有,只得一死不失節之文天祥。朕深以為異!豈知金寶藏於陵中,樞密不言,朕幾失之交臂了。權擢少傅,他日更有升賞。』嗣古妙高叩首謝恩。即日下詔,命侍郎盧世榮、內侍咬住前往,會同浙江省平章哈馬黎、江南掌教西僧楊璉真珈伐掘諸帝陵寢。
這道詔書下去,早已驚動了故宋的幾個遺民,要想保護宋朝諸帝的屍骨了。那會稽地方獅山屓湖之間有一個老人,操舟往來江上,自言姓朱,江上之人皆呼之為朱叟,與村中父老極為相得,花晨月夕,劃舟而來,酌酒共飲,抵掌談心,終日不倦。一日,正飲酒飲得十分歡暢,朱叟忽然停杯大哭。眾人皆為愕然,齊問為何如此悲傷。朱叟哽咽答道:『我世外閒人,一無可戀,有何可悲之事。所悲者,宋朝三百二十年天下,一旦亡於胡元,使生民塗炭,沉淪於孽海之中,萬劫不能超生,不禁悲從中來,所以放聲一哭,並無他意。』眾人皆用言相勸道:『宋室之亡,雖可悲傷,但事已如此,無可挽回,叟亦何必自尋苦惱?』朱叟道:『老夫世居淮西,服疇食德,代受國恩。自夏貴以淮右降元,舉家逃竄十年之久,並無確耗。老夫浪跡兩浙,往來江上,茫茫家國,何堪設想,我乃故宋之遺民也,安得不悲?』說至此,更涕泗橫流,悲不可遏。眾人聽了這一席話,也不禁為之感泣。朱叟手舉酒杯,酬於江中,朗聲高吟道:黃犬東門事已非,華亭鶴唳慢思歸。
直須死後方回首,誰肯生前便拂衣?
此日區區求適志,他年往往見知機。
不須更說蓴鱸美,但在江南水亦肥。
吟罷了時,浮一大白,又續成一絕道:煙凝楚岫愁千點,雨灑吳江淚萬行。
飄泊京湖逾十載,不堪回首細思量。
朱叟慷慨悲歌,亡國之淚繼續而下,向眾人說道:『老夫幼讀詩書,長知禮義,身為故宋之人,死作故宋之鬼,豈肯奴顏卑膝,屈身以事韃奴?我輩身為平民,猶知勵節,所可恨者,堂堂宋室,亦應詔出仕。故宋之狀元宰相,亦屈膝虜廷。老夫所詠之詩,正為這兩人而發。』此言未畢,眾人問道:『叟所言的宗室與狀元宰相,究是何人?可以明示我等麼?』朱叟迭着兩指,慢慢地道將出來。未知這二人究系誰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