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小说(崇祯本-插图)作者:兰陵笑笑生发布:福哥
2018-5-26 11:17
诗曰:
六街箫鼓正喧阗.初月今朝一线添.睡去乌衣惊玉剪.斗来宵烛浑朱帘.
香绡染处红余白.翠黛攒来苦味甜.阿姐当年曾似此.纵他戏汝不须嫌.
话说潘金莲在家恃宠生骄.颠寒作热.镇日夜不得个宁静.性极多疑.专一听篱察壁.那个春梅.又不是十分耐烦的.一日.金莲为些零碎事情不凑巧.骂了春梅几句.春梅没处出气.走往后边厨房下去.槌台拍凳闹狠狠的模样.那孙雪娥看不过.假意戏他道:“怪行货子.想汉子便别处去想.怎的在这里硬气.”
春梅正在闷时.听了这句.不一时暴跳起来:“那个歪斯缠我哄汉子.”
雪娥见他性不顺.只做不听得.春梅便使性做几步走到前边来.一五一十.又添些话头.道:“他还说娘教爹收了我.俏一帮儿哄汉子.”
挑拨与金莲知道.金莲满肚子不快活.因送吴月娘出去送殡.起身早些.有些身子倦.睡了一觉.走到亭子上.只见孟玉楼摇飐的走来.笑嘻嘻道:“姐姐如何闷闷的不言语.”
金莲道:“不要说起.今早倦的了不得.三姐你在那里去来.”
玉楼道:“才到后面厨房里走了走来.”
金莲道:“他与你说些什么来.”
玉楼道:“姐姐没言语.”
金莲心虽怀恨.口里却不说出.两个做了一回针指.只见春梅拿茶来.吃毕.两个闷倦.就放桌儿下棋耍子.忽见看园门小厮琴童走来.报导:“爹来了.”
慌的两个妇人收棋子不迭.西门庆恰进门槛.看见二人家常都带着银丝鬏髻.露著四鬓.耳边青宝石坠子.白纱衫儿.银红比甲.挑线裙子.双弯尖趫.红鸳瘦小.一个个粉妆玉琢.不觉满面堆笑.戏道:“好似一对儿粉头.也值百十两银子.”
潘金莲说道:“俺们倒不是粉头.你家正有粉头在后边哩.”
那玉楼抽身就往后走.被西门庆一手拉住.说道:“你往那里去.我来了.你倒要脱身去了.实说.我不在家.你两个在这里做什么.”
金莲道:“俺俩个闷的慌.在这里下了两盘棋.时没做贼.谁知道你就来了.”
一面替他接了衣服.说道:“你今日送殡来家早.”
西门庆道:“今日斋堂里都是内相同官.天气又热.我不耐烦.先来家.”
玉楼问道:“他大娘怎的还不来.”
西门庆道:“他的轿子也待进城.我先回.使两个小厮接去了.”
一面坐下.因问:“你两个下棋赌些什么.”
金莲道:“俺两个自下一盘耍子.平白赌什么.”
西门庆道:“等我和你们下一盘.那个输了.拿出一两银子做东道.”
金莲道:“俺们没银子.”
西门庆道:“你没银子.拿簪子问我当.也是一般.”
于是摆下棋子.三人下了一盘.潘金莲输了.西门庆才数子儿.被妇人把棋子扑撒乱了.一直走到瑞香花下.倚着湖山.推掐花儿.西门庆寻到那里.说道:“好小油嘴儿.你输了棋子.却躲在这里.”
那妇人见西门庆来.昵笑不止.说道:“怪行货子.孟三儿输了.你不敢禁他.却来缠我.”
将手中花撮成瓣儿.洒西门庆一身.被西门庆走向前.双关抱住.按在湖山畔.就口吐丁香.舌融甜唾.戏谑做一处.不防玉楼走到根前.叫道:“六姐.他大娘来家了.咱后边去来.”
这妇人撇了西门庆.说道:“哥儿.我回来和你答话.”
遂同玉楼到后边.与月娘道了万福.月娘问:“你们笑什么.”
玉楼道:“六姐今日和他爹下棋.输了一两银子.到明日整治东道.请姐姐耍子.”
月娘笑了.金莲只在月娘面前打了个照面儿.就走来前边陪伴西门庆.吩咐春梅房中熏香.预备澡盆浴汤.准备晚间效鱼水之欢.看官听说:家中虽是吴月娘居大.常有疾病.不管家事.只是人情来往.出入银钱.都在李娇儿手里.孙雪儿单管率领家人媳妇.在厨中上灶.打发各房饮食.譬如西门庆在那房里宿歇.或吃酒.或吃饭.造甚汤水.俱经雪娥手中整理.那房里丫头自往厨下去拿.此不必说.当晚西门庆在金莲房中.吃了回酒.洗毕澡.两人歇了.
次日.也是合当有事.西门庆许下金莲.要往庙上替他买珠子穿箍儿戴.早起来.等着要吃荷花饼.银丝鲊汤.使春梅往厨下说去.那春梅只顾不动身.金莲道:“你休使他.有人说我纵容他.教你收了.俏成一帮儿哄汉子.百般指猪骂狗.欺负俺娘儿们.你又使他后边做什么去.”
西门庆便问:“是谁说的.你对我说.”
妇人道:“说怎的.盆罐都有耳朵.你只不叫他后边去.另使秋菊去便了.”
这西门庆遂叫过秋菊.吩咐他往厨下对雪娥说去.约有两顿饭时.妇人已是把桌儿放了.白不见拿来.急的西门庆只是暴跳.妇人见秋菊不来.使春梅:“你去后边瞧瞧那奴才.只顾生根长苗的不见来.”
春梅有几分不顺.使性子走到厨下.只见秋菊正在那里等着哩.便骂道:“贼奴才.娘要卸你那腿哩.说你怎的就不去了.爹等著吃了饼.要往庙上去.急的爹在前边暴跳.叫我采了你去哩.”
这孙雪娥不听便罢.听了心中大怒.骂道:“怪小淫妇儿.马回子拜节~来到的就是.锅儿是铁打的.也等慢慢儿的来.预备下熬的粥儿又不吃.忽剌八新兴出来要烙饼做汤.那个是肚里蛔虫.”
春梅不忿他骂.说道:“没的扯毴淡.主子不使了来.那个好来问你要.有与没.俺们到前边只说的一声儿.有那些声气的.”
一只手拧著秋菊的耳朵.一直往前边来.雪娥道:“主子奴才.常远似这等硬气.有时道著.”
春梅道:“有时道没时道.没的把俺娘儿两个别变了罢.”
于是气狠狠走来.妇人见他脸气得黄黄的.拉着秋菊进门.便问:“怎的来了.”
春梅道:“你问他.我去时还在厨房里雌著.等他慢条厮礼儿才和面儿.我自不是.说了一句‘爹在前边等著.娘说你怎的就不去了.’倒被那小院儿里的.千奴才.万奴才骂了我恁一顿.说爹马回子拜节~走到的就是.只象那个调唆了爹一般.预备下粥儿不吃.平白新生发起要甚饼和汤.只顾在厨房里骂人.不肯做哩.”
妇人在旁便道:“我说别要使他去.人自恁和他合气.说俺娘儿两个霸拦你在这屋里.只当吃人骂将来.”
这西门庆听了大怒.走到后边厨房里.不由分说.向雪娥踢了几脚.骂道:“贼歪剌骨.我使他来要饼.你如何骂他.你骂他奴才.你如何不溺泡尿把你自家照照.”
雪娥被西门庆踢骂了一顿.敢怒而不敢言.西门庆刚走出厨房外.孙雪娥对着来昭妻一丈青说道:“你看.我今日晦气.早是你在旁听.我又没曾说什么.他走将来凶神似一般.大吆小喝.把丫头采的去了.反对主子面前轻事重报.惹的走来平白地把恁一场儿.我洗着眼儿.看着主子奴才长远恁硬气著.只休要错了脚儿.”
不想被西门庆听见了.复回来又打了几拳.骂道:“贼奴才淫妇.你还说不欺负他.亲耳朵听见你还骂他.”
打的雪娥疼痛难忍.西门庆便往前边去了.那雪娥气的在厨房里两泪悲流.放声大哭.吴月娘正在上房.才起来梳头.因问小玉:“厨房里乱些什么.”
小玉回道:“爹要饼吃了往庙上去.说姑娘骂五娘房里春梅来.被爹听见了.踢了姑娘几脚.哭起来.”
月娘道:“也没见他.要饼吃连忙做了与他去就罢了.平白又骂他房里丫头怎的.”
于是使小玉走到厨房.撺掇雪娥和家人媳妇忙造汤水.打发西门庆吃了.往庙上去.不题.
这雪娥气愤不过.正走到月娘房里告诉此事.不妨金莲蓦然走来.立于窗下潜听.见雪娥在房里对月娘.李娇儿说他怎的霸拦汉子.背地无所不为:“娘.你还不知淫妇.说起来比养汉老婆还浪.一夜没汉子也不成的.背地干的那茧儿.人干不出.他干出来.当初在家.把亲汉子用毒药摆死了.跟了来.如今把俺们也吃他活埋了.弄的汉子乌眼鸡一般.见了俺们便不待见.”
月娘道:“也没见你.他前边使了丫头要饼.你好好打发与他去便了.平白又骂他怎的.”
孙雪娥道:“我骂他秃也瞎也来.那顷.这丫头在娘房里着紧不听手.俺没曾在灶上把刀背打他.娘尚且不言语.可哥今日轮到他手里.便骄贵的这等了.”
正说着.只见小玉走到.说:“五娘在外边.”
少倾.金莲进房.望着雪娥说道:“比如我当初摆死亲夫.你就不消叫汉子娶我来家.省得我霸拦着他.撑了你的窝儿.论起春梅.又不是我的丫头.你气不愤.还教他伏侍大娘就是了.省得你和他合气.把我扯在里头.那个好意死了汉子嫁人.如今也不难的勾当.等他来家.与我一纸休书.我去就是了.”
月娘道:“我也不晓的你们底事.你们大家省言一句儿便了.”
孙雪娥道:“娘.你看他嘴似淮洪也一般.随问谁也辩他不过.明在汉子根前戳舌儿.转过眼就不认了.依你说起来.除了娘.把俺们都撵.只留着你罢.”
那吴月娘坐着.由着他那两个你一句我一句.只不言语.后来见骂起来.雪娥道:“你骂我奴才.你便是真奴才.”
险些儿不曾打起来.月娘看不上.使小玉把雪娥拉往后边去.这潘金莲一直归到前边.卸了浓妆.洗了脂粉.乌云散乱.花容不整.哭得两眼如桃.躺在床上.
到日西时分.西门庆庙上来.袖著四两珠子.进入房中.一见便问:“怎的来.”
妇人放声号哭起来.问西门庆要休书.如此这般告诉一遍:“我当初又不曾图你钱财.自恁跟了你来.如何今日教人这等欺负.千也说我摆杀汉子.万也说我摆杀汉子.没丫头便罢了.如何要人房里丫头伏侍.吃人指骂.”
这西门庆不听便罢.听了时.三尸神暴跳.五脏气冲天.一阵风走到后边.采过雪娥头发来.尽力拿短棍打了几下.多亏吴月娘向前拉住了.说道:“没得大家省些事儿罢了.好交你主子惹气.”
西门庆便道:“好贼歪剌骨.我亲自听见你在厨房里骂.你还搅缠别人.我不把你下截打下来也不算.”
看官听说:不争今日打了孙雪娥.管教潘金莲从前作过事.没兴一齐来.正是:
自古感恩并积恨.万年千载不生尘.
当下西门庆打了雪娥.走到前边.窝盘住了金莲.袖中取出庙上买的四两珠子.递与他.妇人见汉子与他做主.出了气.如何不喜.由是要一奉十.宠爱愈深.
话休饶舌.一日正轮该花子虚家摆酒会茶.这花家就在西门庆紧隔壁.内官家摆酒.甚是丰盛.众兄弟都到了.因西门庆有事.约午后才来.都等他.不肯先坐.少顷.西门庆来到.然后叙礼让坐.东家安西门庆居首席.两个妓女.琵琶筝琴在席前弹唱.端的说不尽梨园娇艳.色艺双全.但见:
罗衣叠雪.宝髻堆云.樱桃口.杏脸桃腮.杨柳腰.兰心蕙性.歌喉宛转.声如枝上流莺.舞态蹁跹.影似花间凤转.腔依古调.音出天然.舞回明月坠秦楼.歌遏行云遮楚馆.高低紧慢按宫商.轻重疾徐依格调.筝排雁柱声声慢.板拍红牙字字新.
少顷.酒过三巡.歌吟两套.两个唱的放下乐器.向前花枝摇飐般来磕头.西门庆呼玳安书袋内取两封赏赐.每人二钱.拜谢了下去.因问东家花子虚道:“这位姐儿上姓.端的会唱.”
东家未及答应.应伯爵插口道:“大官人多忘事.就不认的了.这弹筝的是花二哥令翠.勾栏后巷吴银儿.这弹琵琶的.就是我前日说的李三妈的女儿.李桂卿的妹子.小名叫做桂姐.你家中见放着他的亲姑娘.如何推不认的.”
西门庆笑道:“元来就是他.我六年不见.不想就出落得恁般成人了.”
落后酒阑.上席来递酒.这桂姐殷勤劝酒.情话盘桓.西门庆因问:“你三妈与姐姐桂卿.在家做什么.怎的不来我家看看你姑娘.”
桂姐道:“俺妈从去岁不好了一场.至今腿脚半边通动不的.只扶着人走.俺姐姐桂卿被淮上一个客人包了半年.常接到店里住.两三日不放来家.家中好不无人.只靠着我逐日出来供唱.好不辛苦.时常也想着要往宅里看看姑娘.白不得个闲.爹许久怎的也不在里边走走.几时放姑娘家去看看俺妈也好.”
西门庆见他一团和气.说话儿乖觉伶变.就有几分留恋之意.说道:“我今日约两位好朋友送你家去.你意下如何.”
桂姐道:“爹休哄我.你肯贵人脚儿踏俺贱地.”
西门庆道:“我不哄你.”
便向袖中取出汗巾连挑牙与香茶盒儿.递与桂姐收了.桂姐道:“多咱去.如今使保儿先家去先说一声.作个预备.”
西门庆道:“直待人散.一同起身.”
少顷.递毕酒.约掌灯人散时分.西门庆约下应伯爵.谢希大.也不到家.骡马同送桂姐.迳进勾栏往李家去.正是:
陷人坑.土窖般暗开掘.迷魂洞.囚牢般巧砌叠.检尸场.屠铺般明排列.整一味死温存活打劫.招牌儿大字书者:买俏金.哥哥休扯.缠头锦.婆婆自接.卖花钱.姐姐不赊.
西门庆等送桂姐轿子到门首.李桂卿迎门接入堂中.见毕礼数.请老妈出来拜见.不一时.虔婆扶拐而出.半边胳膊都动弹不得.见了西门庆.道了万福.说道:“天么.天么.姐夫贵人.那阵风儿刮得你到这里.”
西门庆笑道:“一向穷冗.没曾来得.老妈休怪.”
虔婆又向应.谢二人说道:“二位怎的也不来走走.”
伯爵道:“便是白不得闲.今日在花家会茶.遇见桂姐.因此同西门爹送回来.快看酒来.俺们乐饮三杯.”
虔婆让三位上首坐了.一面点茶.一面打抹春台.收拾酒菜.少顷.掌上灯烛.酒肴罗列.桂姐从新房中打扮出来.旁边陪坐.免不得姐妹两个金樽满泛.玉阮同调.歌唱递酒.正是:
琉璃钟.琥珀浓.小槽酒滴珍珠红.烹龙炮凤玉脂泣.罗帏绣幕围香风.吹龙笛.击鼍鼓.皓齿歌.细腰舞.况是青春莫虚度.银缸掩映娇娥语.不到刘伶坟上去.
当下姊妹两个唱了一套.席上觥筹交错饮酒.西门庆向桂卿道:“今日二位在此.久闻桂姐善舞能歌南曲.何不请歌一词.奉劝二位一杯儿酒.”
应伯爵道:“我又不当起动.借大官人余光.洗耳愿听佳音.”
那桂姐坐着只是笑.半晌不动身.原来西门庆有心要梳笼桂姐.故先索落他唱.那院中婆娘见识精明.早已看破了八九分.桂卿在旁.就先开口说道:“我家桂姐从小儿养得娇.自来生得䩄腆.不肯对人胡乱便唱.”
于是西门庆便叫玳安书袋内取出五两一锭银子来.放在桌上.说道:“这些不当什么.权与桂姐为脂粉之需.改日另送几套织金衣服.”
桂姐连忙起身谢了.先令丫鬟收去.方才下席来唱.这桂姐虽年纪不多.却色艺过人.当下不慌不忙.轻扶罗袖.摆动湘裙.袖口边搭剌著一方银红撮穗的落花流水汗巾儿.歌唱道:驻云飞举止从容.压尽勾栏占上风.行动香风送.频使人钦重.嗏.玉杵污泥中.岂凡庸.一曲宫商.满座皆惊动.胜似襄王一梦中.胜似襄王一梦中.
唱毕.把个西门庆喜欢的没入脚处.吩咐玳安回马家去.晚夕就在李桂卿房里歇了一宿.紧著西门庆要梳笼这女子.又被应伯爵.谢希大两个一力撺掇.就上了道儿.次日.使小厮往家去拿五十两银子.段铺内讨四件衣裳.要梳笼桂姐.那李娇儿听见要梳笼他的侄女儿.如何不喜.连忙拿了一锭大元宝付与玳安.拿到院中打头面.做衣服.定桌席.吹弹歌舞.花攒锦簇.饮三日喜酒.应伯爵.谢希大又约会了孙寡嘴.祝实念.常峙节.每人出五分分子.都来贺他.铺的盖的都是西门庆出.每日大酒大肉.在院中玩耍.不在话下.
舞裙歌板逐时新.散尽黄金只此身.寄语富儿休暴殄.俭如良药可医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