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一詩｜別意與之誰短長

金陵酒肆留別

【唐】李白

風吹柳花滿店香，吳姬壓酒勸客嘗。金陵子弟來相送，欲行不行各盡觴。請君試問東流水，別意與之誰短長。

【作者】

李白，字太白，號青蓮居士，唐代著名詩人。

【注釋】

金陵：即現在的南京一帶。

吳姬：吳地的青年女子，這裡指酒店中的侍女。

壓酒：壓糟取酒。古時新酒釀熟，臨飲時方壓糟取用。

子弟：指李白的朋友。

欲行：將要走的人，指詩人自己。

不行：不走的人，即送行的人，指金陵子弟。

各盡觴（shāng）：都喝盡杯中的酒。觴，酒杯。

別意與之誰短長：別情與流水相比，哪個更爲長遠？之，代指流水。

【金陵酒肆留別】詩學發微

李白此詩以金陵酒肆爲抒情場域，將離情別緒融入動態的飲宴場景，展現了盛唐送別詩特有的豪邁與深婉並存的審美特質。全詩六句三轉，在空間轉換與情感遞進中完成"物理時間"與"心理時間"的辯證統一。

首聯"風吹柳花滿店香，吳姬壓酒勸客嘗"以複合感官構建詩意空間。柳花飄飛暗示暮春時節，暗合【楚辭】"王孫游兮不歸"的典故傳統；"滿店香"既指新酒醇香，亦隱喻人情溫厚。吳姬壓酒之"壓"字尤見鍊字功力，【齊民要術】載古法釀酒"壓取清汁"，此動作既體現酒肆特色，又以動態畫面激活場景。

頷聯"金陵子弟來相送，欲行不行各盡觴"運用"二元對立"修辭。"欲行"與"不行"構成空間張力，"各盡觴"則通過共飲行爲消解離別距離。此中暗含【周易】"同心之言，其臭如蘭"的交際哲學，觥籌交錯間展現唐人"醉別顏雖改，心期恆不渝"的交往倫理。

尾聯"請君試問東流水，別意與之誰短長"乃全詩點睛之筆。詩人將抽象情思具象化爲長江流水，此手法可追溯至【論語】"逝者如斯"的比德傳統。但李白更進一層，以設問句式製造"情感量化"的陌生化效果，其比較邏輯暗合【莊子·秋水】"量無窮，時無止"的哲學思辨。考【李太白全集】中"水"意象凡287見，多與愁思關聯，此詩卻反用其意，使別情獲得超越物理時空的永恆性。

此詩在藝術上呈現三大特徵：其一，空間敘事由店內（壓酒）延展至店外（流水），形成同心圓式抒情結構；其二，情感表達遵循"樂景寫哀"法則，以熱鬧飲宴反襯孤寂別情；其三，結句設問打破送別詩常規套路，開創"以自然量人情"的新範式。後世蘇軾"欲寄相思千點淚，流不到，楚江東"（【江城子】）、辛棄疾"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間多少行人淚"（【菩薩蠻】）皆可視爲對此詩表現手法的承續與發展。

要言之，李白此詩以酒肆爲舞台，以流水爲量尺，在有限篇幅中完成了對離別主題的哲學升華，堪稱盛唐送別詩的典範之作。其價值不僅在於情景交融的藝術成就，更在於展現了唐人面對離別時"既見君子，雲胡不喜"的灑脫胸襟。

論李白【金陵酒肆留別】中的"別意"與流水意象之辯證

"請君試問東流水，別意與之誰短長"——太白此問，實乃中國離別詩學中至爲精妙的設問。表面觀之，詩人將無形之"別意"與具象之"東流水"相較，似在比較二者之長短；然細究其理，其中實蘊含著東方詩學特有的意象辯證法。

詩之前四句鋪陳別離場景，已見太白筆力。"風吹柳花滿店香"一句，柳花飄飛本屬暮春尋常景象，然著一"香"字，頓使視覺嗅覺相通，暗合"離恨恰如春草"之意象傳統。"吳姬壓酒勸客嘗"中"壓酒"二字尤妙，既寫實景——新酒初熟需壓糟取用，又暗喻離情鬱積於心，終須借酒宣洩。至"金陵子弟來相送，欲行不行各盡觴"，則直寫主客雙方"欲行"與"不行"的矛盾心理，在舉杯痛飲中達成短暫的和解。

然全詩精髓實在末二句之問。東流水之"長"，乃空間之延展；別意之"長"，則爲時間之綿延。太白將空間意象轉化爲時間體驗，使物理之長與心理之長形成微妙對照。此問之妙，更在於其無解——流水終有盡時，而別意或隨記憶永存，或隨時光淡忘，本無定數。詩人不必作答，其設問本身已構成對離別本質的詩性思考。

細察太白筆法，可見其善用具象表達抽象之能事。以"東流水"喻別情並非首創，然將其置於比較結構中，則使傳統意象煥發新意。這種意象處理方式，既承【楚辭】"惟天地之無窮兮，哀人生之長勤"的時空對照傳統，又開後世"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等名句之先河。

太白此詩，不過寥寥數語，卻道盡離別的永恆悖論：我們以空間丈量情感，卻終難確定其真實長短。這種不確定性的詩性表達，恰是中國古典詩歌最深邃的魅力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