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一詩｜天地一沙鷗

旅夜書懷

【唐】杜甫

細草微風岸，危檣獨夜舟。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名豈文章著，官應老病休。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

【作者】

杜甫（712－770），字子美，自號少陵野老，唐代偉大的現實主義詩人，杜甫被世人尊為『詩聖』，其詩被稱為『詩史』。

【注釋】

岸：指江岸邊。

危檣（qiáng）：高豎的桅杆。危，高。檣，船上掛風帆的桅杆。

獨夜舟：是說自己孤零零的一個人夜泊江邊。

星垂平野闊：星空低垂，原野顯得格外廣闊。

月涌：月亮倒映，隨水流涌。

大江：指長江。

名豈：這句連下句，是用『反言以見意』的手法寫的。杜甫確實是以文章而著名的，卻偏說不是，可見另有抱負，所以這句是自豪語。休官明明是因論事見棄，卻說不是，是什麼老而且病，所以這句是自解語了。官應老病休：官倒是因為年老多病而被罷退。

飄飄：飛翔的樣子，這裏含月『飄零』、『飄泊』的意思，因為這裏是借沙鷗以寫人的飄泊。

【旅夜書懷】解詁：杜甫詩中的宇宙意識與生命困境

少陵此詩，作於永泰元年（765）離蜀東下途中。前四句以工筆摹寫旅夜之景，後四句轉作沉鬱之思，章法之妙，正在景情相生處見出老杜晚年詩境。

首聯"細草微風岸，危檣獨夜舟"，以微物起興而見大境界。"細草"與"危檣"對舉，一纖弱一孤高，暗喻詩人處江湖之遠的雙重心境。考"危"字古義兼有"高"與"正"二解（【說文】："危，在高而懼也"），此處既狀桅杆之孤聳，復見詩人危坐舟中之態，字法精嚴若此。

頷聯"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實乃唐人寫景絕唱。按【杜詩詳註】引黃生語："太白'山隨平野盡'二語，止是行舟遠望之景，此則舟中夜深獨見之象。"星何以言"垂"？蓋舟行江上，天幕低垂，星辰若墜；月何以言"涌"？因大江奔流，月影浮沉，似隨波起伏。此二字之煉，非親歷不能道。

頸聯忽轉議論，"名豈文章著"反用揚雄"雕蟲篆刻"之意（【法言·吾子】），實自傷以詩名世而壯志未酬；"官應老病休"更作反語，時杜甫實因疏救房琯遭貶，所謂"老病"者，託辭也。兩"豈"字、"應"字，皆見屈子"發憤以抒情"之旨（【九章·惜誦】）。

末聯"天地一沙鷗"，化用【莊子·逍遙遊】"野馬也，塵埃也"之意象。沙鷗本江湖常見之物，然著"天地"二字，頓生洪荒孤獨之感。錢謙益【錢注杜詩】謂此句"自況飄零"，實則超越個人際遇，直指生命在浩瀚宇宙中的根本困境——此正少陵詩所以為"詩史"者，非僅記一時一事，乃通古今之變而成一家言。

今人讀此詩，當識得老杜晚年格律精嚴而氣脈動盪的藝術造詣，更當體味其"窮年憂黎元"（【自京赴奉先詠懷五百字】）的儒家情懷與"飄飄何所似"的 existential 追問。天地沙鷗之喻，較之陳子昂"前不見古人"（【登幽州台歌】），別具一份詩性的溫厚，此中華詩教之真精神也。

【旅夜書懷】解詁：杜甫詩中的宇宙意識與生命觀照

少陵此詩，乃大曆三年（768年）漂泊荊湘時所作。全詩以"細草微風"起興，至"天地沙鷗"作結，短短四十字間，可見詩人對宇宙時空的深刻體認與生命處境的終極叩問。

首聯"細草微風岸，危檣獨夜舟"，以工筆勾勒羈旅之境。"細"字與"微"字相映，暗喻個體生命之渺小；"危檣"與"獨夜"對舉，凸顯詩人孤懸天地間的存在狀態。此二句實開宋人"萬物靜觀皆自得"之先聲，然較之宋代理趣，更見唐人氣象。

頷聯"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乃千古絕唱。星斗垂天而平野愈闊，月影涌動而大江自流，此中暗藏【周易】"仰觀俯察"之道。錢鍾書【談藝錄】謂此聯"以小景傳大景之神"，實則更深蘊莊子"天地與我並生"的宇宙意識。詩人以動態的"垂""涌"二字，將永恆時空與當下境遇凝為一體。

頸聯轉筆自況，"名豈文章著"反用揚雄【法言】"雕蟲篆刻"之意，"官應老病休"暗含【論語】"道不行"之嘆。黃生【杜詩說】解此聯最當："前半寫景，如此闊大；自敘，如此落寞。詩境闊狹頓異。"此正見杜甫詩法之妙——以天地境界反觀人生困境。

尾聯"天地一沙鷗"，化用【莊子·逍遙遊】"野馬也，塵埃也"之意象。沙鷗之"飄飄"，既是實寫江景，更是詩人"乾坤一腐儒"（【江漢】）的生命自喻。較之李白"天地一逆旅"的曠達，杜甫此語更見沉鬱，然其精神內核實通於【周易】"君子以自強不息"之道。

此詩之妙，在於將【詩經】的比興傳統、老莊的宇宙觀照、儒家的生命情懷熔於一爐。今日讀者若止見其飄零之苦，未識其天地之心，則猶隔一塵矣。少陵所謂"詩是吾家事"（【宗武生日】）者，正在此等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