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4年沙博理戎装照。
沙博理在全国政协十一届一次会议上。
1985年12月,马海德医生(左)在沙博理的七十岁生日宴会上。(本版照片均为资料照片) 人物小传 大学攻读法律专业,毕业后任律师。二战期间加入美国陆军服役,成为一名高射炮士兵。美国由于时局的需要,决定培养一批军人学习世界语言,沙博理被派去学中文和中国的历史文化。 退伍后沙博理利用退伍津贴进入哥伦比亚大学、耶鲁大学学习中文和中国文化。 1947年远涉重洋来到上海。 1948年与中国演员、作家凤子结为夫妇。 1952年起在英文版中国文学杂志社从事翻译工作。 1963年加入中华人民共和国国籍。 1972年到人民画报社任英文改稿专家。 先后翻译出版《新儿女英雄传》、《家》、《春蚕》、《林海雪原》、《水浒传》等20余部作品。著有《我的中国》、《中国封建社会的刑法》、《中国学者论述中国古代犹太人》等。 自1983年起,一直担任全国政协委员。 随着岁月的流逝,虽然我从未失去我身上的美国味儿,但我越来越感到中国是我的国家,我的家园,我的家庭。中国社会有一种从容舒适的温暖和亲切感,我希望永远不要改变。 ――沙博理 秋日的什刹海一片静寂,湖面波澜不兴,池木温和娴静。阳光懒懒地打在琉璃瓦上,透着一年中最好的光景。 时间刚过正午,喧嚣还未被惊起。郭沫若故居前,人力三轮车一字儿排开,车夫晒着太阳,小声地说着笑。三三两两的游客,沿着湖岸,端着相机,用力收纳京城四季中最美的景致。 沙博理一天中最悠闲的时刻开始了。他撇开拐杖,轻轻慢慢地在大大小小的胡同散步。约摸一个钟头,他绕回南官房的家。 时间刚刚好,似乎就在掩上门的一刹那,喧嚣开始肆无忌惮地飞驰,在窄窄的胡同内外蔓延。 院子静寂深锁,青翠的爬山虎笼住院墙,月季还未凋落,不顾秋风地生长着。沙博理在院子里站了好一会儿,等候一身的喧嚣滤掉,这才轻轻吐出一口气:秋景真好。随即,转身回屋,开始工作。 这一年,沙博理96岁。 远渡 从纽约到上海,几万里的地理距离,1947年,沙博理怀揣着若隐若现的中国梦,登上了前往中国的货船 1947年春。美国退伍大兵、32岁的沙博理刚刚结束了一年半的中文学习,随即做了人生中最重要的决定――离开美国,前往中国。 理由是,“逃”与“找”。 逃什么?“金钱万能”、拐弯抹角的律师生活。5年前,沙博理为此逃去当兵,5年后,厌恶的仍旧厌恶,他还是要逃。 找什么?说实话,他自己也不知道。“富于魅力的东方,应该会有些不同吧?”这个念头闪过一次,就永远定格了。 东方,东方,中国,中国……像所有的冒险者一样,仿佛“逃”从来不存在,此行的目的只剩下了“找”――他热切渴望去中国寻找到什么。 1947年3月,一个阴郁的日子。沙博理一生的寻找开始了。 小货轮轰隆隆地开出纽约港。说不上几分离愁,沙博理瞥了一眼雾气朦胧的纽约港,转过身去,钻进了窄小的船舱。这些年高低行止,他已经习惯了被时间推着走。 旅程漫长而无趣。沙博理不时地走出船舱,试图从视线中找寻陆地的颜色。日升月落,海上除了蓝色一无所有――所有的想象力开始汇聚,各种颜色、声音,从“中国”这个神奇的字眼中喷涌而来。 东方,东方,中国,中国…… 海上颠簸了一个月,海水逐渐变黄,当中国广播的声音冲进耳朵时,沙博理沸腾了――他连忙跑上甲板,凝望着在雾霭之中显现的黄浦江岸――方块字藏着的中国就在眼前了。 货船划开大雾,画面“哗”一声打开。 “啪”!一个月来响彻耳际的“中国进行曲”,正欲抛入云端,突然一下子跌落,碎成一地杂音。这是第一眼的中国――一个中国男子穿着长袍,沿着江岸飘过。扶着船栏,沙博理的身体忍不住颤了一下,一个多月来始终热烈的情绪,被眼前的一幕泄得无影无踪。 “长袍”,就像突然扎进诗歌的意象,扰乱了原本韵律齐谐的诗行。 这个意象,沙博理常常提起过。与那个矛盾的心情糅合在一起,恰好拼出了当时中国的模样――浑身散发着中世纪的气味。 带着一种莫名的心境,沙博理上了岸。越往城区走,内心越荒凉,沉重无以复加。周遭的一切,和听到的、读到的、想象的,完完全全不一样。大上海,繁华、光鲜的外表下,贫穷和苦难,肮脏与龌龊,在街上无所顾忌地摊开――正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情景――“垃圾车每天在各个街头转悠,收集那些冻死的尸首。富人们也知道末日不远,于是抓紧一切时间享乐”。 在中国的第一夜,沙博理睡得昏天暗地。 1947年的上海,挤满了来自世界各地的“淘金客”,贪欲在各个角落流淌。沙博理――在当时,一个美国人要想在上海站稳脚跟,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 但,能干什么呢?到上海的时候,沙博理口袋里只剩下200美金,和一包袱美军剩余物资的衣服样品。钱很快就花完,衣服却卖不出去。 迫于生计,沙博理不得不重拾“老本行”,做起了律师。 命运似乎在开玩笑,不远万里逃离的那种生活,却在太平洋的另一端复苏了。 没有什么比这更令人沮丧了。 一个问题开始在沙博理的心里盘桓――走,还是留? 这个一生中被他人无数次提及的问题,只在这一次,沙博理认真想过。 走,回美国去,承认失败,接受嘲讽。无所谓,一个人的内心有多大,世界就有多大,他早已习惯用心灵去丈量世界的大小。 留,眼前的场景不过是暴风雨的前夜,饿殍遍地,鬼蜮横行。大变革快要来临了,他舍不得移开自己的眼睛。 再“看看”吧――他实在不忍心让他的“中国”停留在此情此景。 彼时的“中国”,仍在万里之遥。 结婚 “笃笃笃”,1947年4月的一天,沙博理敲开了在中国的另一扇门,睁开了认知中国的“另一双眼睛” 历史与假设,往往只隔一扇门。门里门外,风景迥异。 假如19岁的沙博理登上了那辆开往加利福尼亚的火车,而不是被狠狠摔下火车,也许他会像好友杰里那样,在加利福尼亚找到他事业的方向,中国也许就只是他地理常识中微小的一个名词;假如高射炮士兵沙博理按着初衷走进法语课堂,而不是硬着头皮啃起中文,也许他会在诺曼底登陆,获得一个士兵所能达到的最高荣誉,方块字的魅力也许就只是他感官世界中的一团迷雾;假如退伍士兵沙博理重新投入贪财牟利的律师行,没有登上那艘开往中国的小货船,也许他会在厌恶之中度过一生,中国也许只是遥远的国度,只是读来的“乡愁”;假如,“淘金客”沙博理没有遇上凤子…… “笃笃笃”,1947年4月的一天,沙博理敲开了在中国的另一扇门,睁开了认知中国的“另一双眼睛”。 门开了,门里门外的两个人四目相对。这一刻,谁也不曾料想就是一生。 “我找凤子女士!”金发碧眼、带着洋腔的中文。凤子心下一惊―― “你是Mr Shapiro?” “我是沙博理。”沙博理执拗地用中文回应道。 …… 直到现在,沙博理仍清晰地记得凤子当时住的小屋――窗外是褐色的黄浦江,房子就像是轮船驾驶台,每逢暴风雨的日子,房子会轻微地晃动,闭上眼睛,仿佛还能看到波涛汹涌着卷上墙壁。 第一次交谈十分愉快。 回去的路上,月光透过云层,淡淡地照着,大地柔和无边无际。沙博理内心充满悸动――在陌生的国度,能够遇上一个聪明、美丽,而且关心他幸福的朋友,该有多么的庆幸啊。 爱情,有时就是一扇门的距离。这扇门打开,两种生活开始汇聚。 往后的日子平常,他们互为师生,每星期一次见面,从中文到英文,从美国到中国,从戏剧到生活,无所不聊,无次不欢。 闲暇,他们会一起去看京剧、话剧;一起坐在有茶室的花园里品尝龙井,谈论中美文学;一起逛上海的城隍庙,欣赏各种奇异的手工艺品;一起穿过大街小巷,在通宵营业的摊点吃一碗喷香的馄饨或几块油炸馅饼…… 很快,那个有关“长袍”的梦魇消失了。凤子感情丰沛,愤怒的时候,眼睛里会冒出火;高兴的时候,笑得像个孩子。沙博理眼里的中国人开始变得色彩丰富。 因为凤子,沙博理也认识了许多文艺界的进步人士。他们经常凑在一起,谈中国,谈美国,谈未来。尽管前面是无尽的黑暗,却少有人灰心丧气,乐观、愉快的精神四处勃发。沙博理大为触动,当初船到上海,遇到的不过是一座麻木不仁、沉疴日重的城市,不到一年时间,不仅拾获一桩可遇不可求的爱情,还捕捉到了黑暗之中孕育的希望。 他已不再满足只当一个旁观者了。 他向凤子求婚。迟疑了一阵,凤子答应了。 毕竟是一场跨国婚姻,他们小心翼翼地向亲朋好友征求意见。原以为困难重重,没想到“一路绿灯”――像是约定好了的,谁也没有感到震惊,理所应当的一对佳偶嘛。这其中包括凤子古板封建的老父亲。 婚讯是被老朋友冯亦代“出卖”的――《美人已属沙博理》一登报,上海滩沸腾了,一时间电话和各种礼物涌来。“本来我们打算旅行结婚,这家伙放出消息,我们就很被动,只好举办婚礼,宴请大家。” 婚后的日子甜蜜而危险。 遇上凤子之初,沙博理心里只有钦佩――一个出身名门的姑娘,在一个虎狼横行的城市里,要独立办一份共产党支持的杂志,需要何等的胆识和勇气。 爱上凤子,不可避免地要“卷”入凤子的事业。沙博理是心甘情愿的,他掩护过革命青年躲避国民党的追杀,帮助进步青年编辑主张土地改革的英文杂志,设法冲破国民党的封锁将药品运送到解放区…… 黑暗渐渐围拢过来,凤子上了国民党的“黑名单”。 沙博理又一次的“逃”开始了。他舍下律师行,和凤子奔赴解放区。 尽管已经非常谨慎,一路上还是受到严格盘查,危险暗藏。组织上安排的向导对他们说:“算了,别玩命了,你们去北平吧,我们把解放区给你们送到家门口去。” 几个月后,“解放”终于来到家门口。 即在此刻,沙博理明白,他这一生再也不用“逃”了。中国这扇门打开,他可以心无旁骛地“找”,并将“找”到的中国――大声地告诉世界。 翻译 沙博理小心地拾掇着中、英文之间的距离,在两者之间架起一座桥,让不同肤色、不同信仰的人能通过这座桥,看到中国的风景,读到中国的故事 度过最初的激情,沙博理像是走进了围城,却只能在墙头看风景。一个美国律师,在社会主义新中国能干什么?大家没底,沙博理也没底。 百无聊赖之际,沙博理捧起一本朋友送的小说,尝试着将其翻译成英文。小说名叫《新儿女英雄传》,讲述白洋淀抗日游击队的故事,文义浅显,斗争味浓,正好对着了沙博理的胃口。 闸门既已打开,激流奔腾不息。等到书完全翻译出品时,沙博理已坐在外文局的办公室里,和同事们畅聊新中国的瞬息万变。他自己也没想到,这一无意的举动,会成就他后半生的事业。 就像置身于暴风雨一般,沙博理一头扑进中文优美的情境里。那些优美的中文就像温暖柔和的阳光,不断地倾泻在他的身上。每一本书,到他手里,都像是写满了方块字的中国,那么富有魅力,使他的心胸豁然开朗。 再也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事了,能够伸出一只手,带着中国腔调,和世界握手;另一只手,牵着中国的衣袂,紧随中国的步伐。 距离,在无形中消失了。沙博理小心地拾掇着中、英文之间的距离,在两者之间架起一座桥,让不同肤色、不同信仰的人能通过这座桥,看到中国的风景,读到中国的故事。 门外的风,来了一阵又一阵。沙博理如老僧禅定,手中的笔,一直不曾停歇。《家》、《林海雪原》、《春蚕》……这些中国故事,在他的笔下,变成另一种语言,另一种气度,在异国他乡舒展、延伸…… 1967年,沙博理开始翻译《水浒传》。彼时,“文化大革命”已经袭来,凤子受到冲击,被送到“五七”干校;女儿亚美在通县造纸厂工作,家里家外只有沙博理一人。一个人的生活简单寂寞,相伴的唯有水泊英雄们。 翻译接近尾声时,麻烦出现了――“四人帮”听说沙博理打算把书名定为《Heroes of the Marsh》(水泊英雄),这显然与“四人帮”的“批宋江”、“批投降派”相违背,他们怒气冲冲地冲进沙博理的家里。 “你们说heroes不行,那么Outlaws怎么样?” “什么意思?土匪?” “没错,Outlaws就是土匪的意思,是指那些无法无天的人。” “好吧。” 问题解决了。没想到,这个冲突却让沙博理意外地找到更妥切的词――在英语中,outlaws往往被当做褒义词来用,有“绿林好汉”之意。 翻译向来是苦差事,得嚼碎了,咬烂了,在肚里翻滚千百遍,呕出来的都是心血。更何况译事有三难:信、达、雅。没有十分的勤奋,外加一分的天才,要占遍三者,并非易事。 对沙博理而言,最难的并不是理解字面意思――哪怕是半文言的《水浒传》,也完全可以凭借字典等工具逐句翻译,而是要听得懂文字背后的“回音”。沙博理要做的,就是“尽可能多地阅读中国历史、文化方面的书籍,这样才能听清楚文字背后的‘回音’,领会文字的‘调调’,翻译出最接近作者本意的文本,同时兼顾英语读者的语言和思维习惯”。 靠这样的细斟慢酌,沙博理一字一字爬完了百回《水浒传》。译著出版后,常常被拿来与美国女作家赛珍珠的旧译本相较。显然沙译赢得了更多的赞誉。美国汉学家在《威尔逊季刊》上评价说:旧译本只是将《水浒传》部分地带给了西方,而沙博理的成就要比原来的译本优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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