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5-9 01:15
先生问:『九川于致知之说体验如何?』 九川曰:『自觉不同。往时操持常不得个恰好,此乃是恰好处。』
先生曰:『可知是体来与听讲不同。我初与讲时,知尔只是忽易,未有滋味。只这个要妙再体到深处,日见不同,是无穷尽的。』又曰:『此「致知」二字,真是个千古圣传之秘,见到这里,「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
译文
先生问:『九川,你是如何体验致知的观点的?』 九川说:『自我感觉与以前不同。从前在操持时,经常找不到一个恰好处。现在,感觉到这致知就是恰到好处。』
先生说:『由此可见,体会的与听讲的确实不同。当初我给你讲时,知道你是随随便便的,没有体会到个中滋味。就这个绝妙处再作更深的体会,每天都有新的认识,这是没有止境的。』 先生又说:『「致知」二字,的确是千古圣贤相传的秘诀,理解了「致知」,自能「百世的俟圣人而不惑」。』
评析
朱熹用【大学】『致知在格物』的命题,探讨认识领域中的理论问题。他强调穷理离不开格物,格物才能穷其理。物的理穷得愈多,知识就愈广。由格到致知,有一个从积累有渐到豁然贯通的过程。但王阳明的『致知』说与朱熹本是一脉相承,但又有新的发展,主张『致知者,诚意之本;格物者,致知之实』,『不本于致知,而徒以格物诚意者,谓之妄』。
九川问曰:『伊川说到体用一原、显微无间处,门人已说是泄天机。先天致知之说,莫亦泄天机太甚否?』
先生曰:『圣人已指以示人,只为后人掩匿,我发现耳,何故说泄?此是人人自有的,觉来甚不打紧一般,然与不用实功人说,亦甚轻忽,可惜彼此无益。与实用功而不得其要者提撕之,甚沛然得力。』
又曰:『知来本无知,觉来本无党。然不知则遂沦理。』
先生曰:『大凡朋友须箴规指摘处少,诱掖奖劝意多,方是。』后又戒九川云:『与朋友论学,须委曲谦下,宽以居之。』
译文
九川问:『当程颐说到「体用一源,显微无间」时,门人都说他泄露了天机。先生的致知学说,是不是也过多地泄露了天机。』
先生说:『圣人早就把致良知告诉了世人,只是后人把它隐匿了,而我使他重新显露而已,怎能说这是泄露天机?致知是每个人生来就有的,虽觉察到也不能引起重视。因而,我向没有切实用功的人说致知,他不屑一顾,我可惜互相无益处。我向切实用功但把握不住要领的人揭示致知,他感到获益匪浅。』
先生接着说:『理解了,才明白本无知;感觉了,才明白本无觉。然而,不知就会沉沦埋没。』
先生又说:『与朋友相处,彼此间应当少一点规劝指责,多一点开导鼓励,如此才是正确的。』后来他又告诉九川说:『和朋友一起探讨学问,应该委曲谦让,宽厚待人。』
评析
明代武宗正德十六年 ( 西元1521年 ) ,王阳明提出了『致良知』的观点。这是他对自己政治实践的理论总结。『致良知』是阳明先生一生中最为得意的理论发明,他自称是『千古圣圣相传的一点真骨血』、『孔门正法眼藏。』
九川卧病虔州。先生云:『病物亦难格,觉得如何?』
对曰:『功夫甚难。』
先生曰:『常快活便是功夫。』
九川问:『自省念虑,或涉邪妄,或预料理天下事。思到极处,井井有味,便缱绻难屏。觉得早则易,觉迟则难。用力克治,愈觉捍格。惟稍迁念他事,则随两忘。如此廓清,亦似无害。』
先生曰:『何须如此,只要在良知上著功夫。』
九川曰:『正谓那一时不知。』
先生曰:『我这里自有功夫,何缘得他来。只为尔功夫断了,便蔽其知。既断了,则继续旧功便是,何必如此?』
九川曰:『真是难鏖,虽知,丢他不去。』
先生曰:『须是勇。用功久,自有勇。故曰「是集义所生者」,胜得容易,便是大贤。』
九川问:『此功夫却于心上体验明白,只解书不通。』
先生曰:『只要解心。心明白,书自然融会。若心上不通,只要书上文义通,却自生意见。』
译文
在虔州时,九川病倒了。先生说:『关于病这个东西,格正也很困难,你感觉如何?』
九川说:『功夫的确很难。』
先生说:『常保快乐即为功夫。』
九川问:『我反省自己的念头思虑,有时觉得邪妄歪曲,有时想去治理天下大事。思考到终极时,也津津有味,达到难分难舍的地步而难以摒弃了。这种情况发觉得早还容易去掉,发觉迟了就难以排除。用力抑制,更觉格格不入。唯有将念头转移,方能把这种现象全部清理出去。如此清净思虑,似乎也无妨害。』
先生说:『何必如此,只要在良知上下功夫就够了。』
九川说:『我讲的正是良知还未知的情况。』
先生说:『我这里自有功夫,岂会有不知的现象。只因你的功夫间断了,你的知就被蒙蔽了。既然间断,还继续用功就了,为何非要如你说的那样?』
九川说:『几乎是一场恶战,虽然明白,仍不能扔掉。』
先生说:『必须有勇气,用功久了,自会有勇。因此孟子说「是集义所生者」。容易取胜,就是大贤人。』
九川问:『这功夫只能在心上体会明白,则不能解释书上的文义。』
先生说:『只用在心上解释。心理解了,书上的文义自然融汇贯通。
若心不理解,只去解释书上的文义,相反只会使人有牵强附会的感觉。』
评析
阳明先生强调从心上理解书上的文义。『吾心之良知』为世界之本体。这与先秦思孟学派的『尽心知性知天』,南宋陆九渊的『宇即就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的理论观点是一脉相承的。他把这些观点上升到了心与物、心与理的关系这一哲学基本问题的高度。
有一属官,因久听讲先生之学,曰:『此学甚好,只是簿书讼狱繁难,不得为学。』
先生闻之,曰:『我何尝教尔离了簿书讼狱悬空去讲学?尔既有官司之事,便从官司的事上为学,才是真格物。如问一词讼,不可因其应对无状,起个怒心;不可因他言语圆转,生个喜心;不可恶其嘱托,加意治之;不可因其请求,屈意从之;不可因自己事务烦冗,随意苟且断之;不可因旁人谮毁罗织,随人意思处之。有许多意思皆私,只尔自知,须精细省察克治,惟恐此心有一毫偏倚,杜人是非,这便是格物致知。簿书讼狱之间,无非实学。若离了事物为学,却是着空。』
译文
有一位下属官员,长期听先生的讲学,他说道:『先生讲说的的确精彩,只是文件、案件极其繁重,没有时间去做学问。』
先生听后,对他说:『我何尝教你放弃文件案件而悬空去讲学?你既然需要断案,就从断案的事上学习,如此才是真正的格物。例如,当你判案时,不能因为对方的无礼而恼怒;不能因为对方言语婉转而高兴;不能因为对方的请托而存心整治他;不能因为对方的哀求而屈意宽容他;不能因为自己的事务烦冗而随意草率结案;不能因为别人的诋毁和陷害而随别人的意愿去处理。这里所讲的一切情况都是私,唯你个人清楚。你必须仔细省察克治,唯恐心中有丝毫偏离而枉人是非,这就是格物致知。处理文件与诉讼,全是切实的学问。如果抛开事物去学,反而会不着边际。』
评析
关于格物致知的功夫,王阳明提出了『无事时存养』和『有事时省察』两种方法。所谓『有事时省察』,强调的是在处世、工作中自然而然地按照良知的要求去行事, 去贯彻伦理道德。 他认为这就是 『真格物』,『真实克己』,如人走路一样,应边走边认,边问边走,在『事上磨炼』,『人须在事上磨炼做工夫乃有益』,通过『声色货利』这些日常事务,『实地用功』,去体认良知。
虔州将归,有诗别先生云:『良知何事系多闻,妙合当时已种根,好恶从之为圣学,将迎无处是乾元。』先生曰:『若未来讲此学,不知说「好恶从之」从个甚么。』
敷英在座曰:『诚然。尝读先生【大学古本序】,不知所说何事。及来听讲许时,乃稍知大意。』
译文
陈九川即将离开虔州, 向先生写了一首告别诗: 『良知何事系多闻?妙合当时已种根;好恶从之为圣学,将迎无处是乾元。』先生说:『你若没来此处讲论良知,绝对不理解「好恶从之」到底从的是什么?』
在一旁的敷英接着说:『正是这样。我曾研读过先生著的【大学古本序】,不懂其中说的是什么。在这里经过一段时日的听讲,才稍微懂得了其中的大意。』
评析
世事上,善的名赋予善的事物,恶的名给予恶的事物。圣、贤、仁、智,是给善者的名;顽、嚣、凶、愚是给恶者的名。但是,使善与恶的名完全区别开来,即使不能充分反映事物的实际,也不致于有太大的误差。可见,善与恶只不过名份而已。
于中、国裳辈同侍食。先生曰:『凡饮食只是要养我身,食了要消化。若徒蓄积在肚里,便成痞了,如何长得肌肤?后世学者博闻多识,留滞胸中,皆伤食之病也。』
先生曰:『圣人亦是学知,众人亦是生知。』
问曰:『何如?』
曰:『这良知人人皆有。圣人只是保全无些障蔽,兢兢业业,亹亹翼翼,自然不息,便也是学。只是生的分数多,所以谓之生知安行。众人自孩提之童,莫不完具此知,只是障蔽多,然本体之知难泯息,虽问学克治,也只凭他。只是学的分数多,所以谓之学知利行。』
译文
于中、国裳等人与先生共桌就餐。先生说:『饮食只是为了补充我身体的营养,吃了就要消化。若把吃的食物全存积在肚子里,就会成为痞病,怎么能促进身体的生长发育?孔孟之后的学者博闻多记,把知识全装在胸中,都是患了吃而不消化的痞病。』
先生说:『圣人亦是学知,众人亦是生知。』
九川问:『为何这样说?』
先生说:『良知人人皆有。圣人只是保全它而不让它遭受任何蒙蔽,兢兢业业,勤勤恳恳,良知自然常存,这也是修习。仅是生知的分量大,所以称生知安行。天下的人在孩提时都具备良知,只是障碍、遮蔽太多。然而,那本体的知难以泯灭,即便求学克治,也只是依循良知。仅是学的分量大,所以称学知利行。』
评析
阳明先生认为,良知就是『心』,是『天理』,是一个无形象、无方所、超时间、越古今的绝对,它在人心中,又是『天地鬼神的主宰』,万事万物的生成者,因此,天下万事万物及其变化,都『不出于此心之一理』,都统一在良知的基础上。这就是『万物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