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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侃录之『一以贯之』的功夫之一

传习录作者:王阳明发布:延章

2022-5-9 00:37

薛侃 ( ? ~ 1545年 ) ,字尚谦,号中离,广东揭阳人。王阳明的学生,力倡阳明心学。进士,后困上疏获罪下狱。见【明儒学案】卷三十。

侃问:『持志如心痛,一心在痛上,安有工夫说闲话,管闲事?』
先生曰:『初学工夫如此用亦好,但要使知「出入无时,莫知其乡」。心之神明原是如此, 工夫方有著落。 若只死死守著, 恐于工夫上又发病。』

译文
薛侃问:『操守志向犹如心痛一般,一心只在痛上,哪里有时间说闲话,管闲事?』
先生说:『开始学时,如此下功夫也行,但须明白「出入无时,莫知其乡」。心之神明原本如此,工夫方有着落。若只死守志向,在工夫上大概又会发生问题。』

评析
『出入无时,莫知其乡』引自【孟子·告子上】,意思是说,进进出出没有时间限制,也不知道它的方向在哪里。这是指心而言的。人心是一个生机勃勃的活物,思维活动哪一刻也未停息过。思维的内容、方式、次序都不受限制,念念相续,胡思乱想。只有将心念功夫落实在志向上才算得学者的操守。

侃问:『专涵养而不务讲求,将认欲作理,则如之何?』
先生曰: 『人须是知学。 讲求只是涵养, 不讲求只是涵养之志不切。』
曰:『何谓知学?』
曰:『且道为何而学?学个甚?』
曰:『尝闻先生教,学是学存天理。心之本体即是天理,体认天理,只要自心地无私意。』
曰:『如此则只须克去私意便是,又愁甚理欲不明?』
曰:『正恐这些私意认不真。』
曰:『总是志未切。志切,目视、耳听皆在此,安有认不真的道理?
「是非之心,人皆有之」,不假外求。讲求亦只是体当自心所见,不成去心外别有个见。』

译文
薛侃问:『只重视德行的涵养而不关心学问上的讲论,把人欲认作天理,该怎么办?』
先生说:『人应当知学。求学讲论无非是涵养德行。不求学讲论,只是因为涵养的志向不够真切。』
又问:『何谓知学?』
先生说:『姑且先说说为什么而学?学习什么?』
薛侃说:『曾听您说,学是学存天理。心之本体即天理,体认天理,只要求己心没有私意。』
先生说:『如此只要克去私意就够了。何愁天理和人欲不能明辨?』 薛侃说:『正是担心这些私意不能认清。』
先生说:『仍是志向不真切的问题。志向真切,耳听目见的全在此处,哪有认不清的道理?「是非之心,人皆有之」,不需向外界寻求,求学讲论也只是体会自己心中所见,不必再去心外另找他见。』

评析
涵养德行必须求学讲论,而求学讲论又重在志向明确和真切。志向真切,求学也真切,涵养也真切。这个真切工夫不在心外,而在自己心中的体会和揣摩。

先生问在坐之友:『此来工夫何似?』
一友举虚明意思。先生曰:『此是说光景。』
一友叙今昔异同。先生曰:『此是说效验。』
二友惘然请是。
先生曰:『吾辈今日用功,只是要为善之心真切。此心真切,见善即迁,有过即改,方是真切工夫。如此,则人欲日消,天理日明。若只管求光景,说效验,却是助长外驰病痛,不是工夫。』

译文
先生问在坐的朋友:『近来功夫如何?』
有位朋友用虚明来形容。先生说:『这是讲表面情况。』
一位朋友讲述了今昔的异同。先生说:『这是说效果。』
两位朋友茫然不解,向先生请教正确答案。
先生说:『我们今天用功,就是要使为善的心真切。此心真切,见善就会向往,有过就会改正,这才是真切的工夫。如此一来,人欲就日益减少,天理就日益光明。如果只在那里寻求表面情况,说效果,这样反倒助长了外求的弊端,再不是真切功夫了。』

评析
此段紧接上文,再次强调『真切』功夫。学生在考试前,仍在顾虑着文字上的题目、内容、答案,那么,只会使人心更躁动、更纷乱。此时唯有在调节心态上下功夫,才能使考试时心中的文思涌现,智慧呈现。所以,禅家强调着心,照着念头,这就是自心上真切工夫。

朋友观书,多有摘议晦庵者。先生曰:『是有心求异,即不是。吾说与晦庵时有不同者,为入门下手处有毫厘千里之分,不得不辩。然吾之心与晦庵之心未尝异也。若其余文义解得明当处,如何动得一字?』

译文
朋友们在一起看书,常常批评、议论朱熹。先生说:『如此吹毛求疵,是不对的。我的主张和朱熹时有不同,主要是学问的入门下手处有毫厘千里之别,不能不辨明。然而,我的心和朱熹的未尝不同。比如,朱熹对文义解释的清晰精确之处,我又怎能改动一个字呢?』

评析
阳明先生与朱熹尽管有思想上的分歧,但他并不是对朱学吹毛求疵,而是在入门下手处有些差别。但是,他们的心是相同的。圣人心中都存养着天理,天理统摄着圣人的心。从心路出发,各人的理程不同,但目标是一致的。

希渊问:『圣人可学而至,然伯夷、伊尹于孔子才力终不同,其同谓之圣者安在?』
先生曰:『圣人之所以为圣,只是其心纯乎天理而无人欲之杂。犹精金之所以为精,但以其成色足而无铜铅之杂也。人到纯乎天理方是圣,金到足色方是精。然圣人之才力,亦有大小不同,犹金之分两有轻重。尧、舜犹万镒,文王、孔子犹九千镒,禹、汤、武王犹七、八千镒,伯夷、伊尹犹四、五千镒。才力不同,而纯乎天理则同,皆可谓之圣人。犹分两虽不同,而足色则同,皆可谓之精金。以五千镒者而入于万镒之中,其足色同也。以夷、尹而厕之尧、孔之间,其纯乎天理同也。盖所以为精金者,在足色,而不在分两。所以为圣者,在纯乎天理,而不在才力也。故虽凡人,而肯为学,使此心纯乎天理,则亦可为圣人。犹一两之金,比之万镒,分两虽悬绝,而其到足色处,可以无愧。故曰「人皆可以为尧舜」者以此。学者学圣人,不过是去人欲而存天理耳。犹炼金而求其足色,金之成色所争不多,则锻炼之工省,而功易成。成色愈下,则锻炼愈难。人之气质清浊粹驳,有中人以上、中人以下,其于道有生知安行、学知利行,其下者必须人一己百、人十己千,及其成功则一。后世不知作圣之本是纯乎天理,欲专去知识才能上求圣人,以为圣人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我须是将圣人许多知识才能逐一理会始得。故不务去天理上着工夫。徒弊精竭力,从册子上钻研,名物上考索,形迹上比拟。知识愈广而人欲愈滋,才力愈多而天理愈蔽。正如见人有万镒精金,不务锻炼成色,求无愧于彼之精纯,而乃妄希分两,务同彼之万镒,锡、铅、铜、铁杂然而投,分两愈增而成色愈下,既其梢末,无复有金矣。』
时曰仁在旁,曰:『先生此喻,足以破世儒支离之惑,大有功于后学。』
先生又曰:『吾辈用功,只求日减,不求日增。减得一分人欲,便是复得一分天理,何等轻快脱洒,何等简易!』

译文
蔡希渊问:『人固然可以通过学习成为圣贤,但是,伯夷、伊尹和孔子相比, 在才力上终究有所不同。 孟子把他们同称为圣人, 原因何在?』
先生说:『圣人之所以为圣人,只因他们的心纯为天理而不夹杂丝毫人欲。犹如精金之所以为精金,只因它的成色充足而没有掺杂铜、铅等。人到纯是天理才为圣人,金到足色才为精金。然而,圣人的才力,也有大小之分,有如金的分量有轻重。尧、舜如同万金之镒,文王、孔子如同九千之镒,禹、汤、武王如同七、八千之镒,伯夷、伊尹如同四、五千之镒。才力各异,纯为天理相同,都可称为圣人。仿佛金的分量不同,而只要在成色上相同,都可称为精金。把五千镒放入万镒之中,成色一致。把伯夷、伊尹和尧、孔子放在一块,他们的纯是天理同样一致。之所以为精金,在于成色足,而不在分量的轻重。之所以为圣人,在于纯乎天理,而不在才力大小。因此,平常之人只要肯学,使己心纯为天理,同样可成为圣人。比如一两精金,和万镒之金对比,分量的确相差很远,但就成色足而言,则是毫不逊色。「人皆可以为尧舜」,根据的正是这一点。学者学圣人,只不过是去人欲而存天理罢了。好比炼金求成色充足,金的成色相差不大,锻炼的工夫可节省许多,容易成为精金。成色越差,锻炼越难。人的气质有清纯浊杂之分,有中人以上、中人以下之别。对于道来说,有生知安行、学知利行的不同。资质低下的人,必须是别人用一分力,自己用百分力,别人用十分力,自己用千分力,最后所取得的成就是相同的。后世之人不理解圣人的根本在于纯是天理,只想在知识才能上力求作圣人,认为圣人无所不知,无所不会,我只需把圣人的许多知识才能一一学会就可以了。因此,他们不从天理上下功夫,白白耗费精力,从书本上钻研,从名物上考究,从形迹上摹仿。这样,知识越渊博而人欲越滋长,才能越高而天理越被遮蔽,正如同看见别人有万镒之精金,不肯在成色上锻炼自己的金子以求无逊于别人的精金,只妄想在分量上赶超别人的万镒,把锡、铅、铜、铁都夹杂进去,如此分量是增加了,但成色却愈低下,炼到最后,不再有金子了。』
其时,徐爱在一旁说道:『先生这个比喻,足以击破世儒支离的困惑,对学生大有裨益。』
先生接着说:『我们做功,但求日减,不求日增。减去一分人欲,便又多得一分天理,如此,何等轻快洒脱,何等简捷便易啊!』

评析
什么样的人才能称之为圣人?评判圣人的标准是什么?常人片面地认为,圣人是才能万能,知识渊博,其实不然。阳明先生在这里说得很清楚,圣人的标志不在外在的才能和学问,而在于内心纯正,时时的心念都持守在天理上,心无杂念,目不斜视,行为端正。这就是圣人人格的标志,常人本来也能达到,可惜常人的心向外求,脱离了天理的轨迹。这就是圣人与常人的根本区别。

士德问曰:『格物之说,如先生所教,明白简易,人人见得。文公聪明绝世,于此反有未审,何也?』
先生曰:『文公精神气魄大,是他早年合下便要继往开来,故一向只就考索著述上用功。若先切己自修,自然不暇及此。到得德盛后,果忧道之不明。如孔子退修六籍,删繁就简,开示来学,亦大段不费甚考索。文公早岁便著许多书,晚年方悔,是倒做了。』

译文
杨士德问:『格物之说,诚如先生所教诲的,简单明了,人人皆懂。
朱熹聪明盖世,而对格物的阐释反而不准确,这是怎么回事?』
先生说:『朱熹的精神气魄宏伟,早年他下定决心要继往开来,因而,他一直在考索和著述上苦下功夫。如果先切己自修,自然无瑕顾此。等到德行高时,果然忧虑大道不行于世。拿孔子来说,修著六经,删繁从简,开导启发后生,大概也无需多少考索。朱熹早年之时就写了不少书,到晚年时才后悔,认为功夫给做颠倒了。』

评析
朱熹早年把工夫弄颠倒了,虽有志向,但一心只在著书立说上用功,而忽略了对自我身心的修养,当他醒悟时则已晚矣。

士德曰:『晚年之悔,如谓「向来定本之误」,又谓「虽读得书,何益于吾事」,又谓「此与守旧籍,泥言语,全无交涉」,是他到此方悔从前用功之错,方去切己自修矣。』
曰:『然。此是文公不可及处。他力量大,一悔便转。可惜不久即去世,平日许多错处,皆不及改正。』

译文
杨士德说:『朱熹晚年无尽后悔,他说「向来定本之误」,又说「虽读得书,何益于吾事」,「此与守旧籍,泥言语,全无交涉」,这些话,表明他此时才发现从前的功夫不对头,方去切己自修。』
先生说:『是的。这正是人们不及朱熹之处。他力量大,一后悔就改正,令人惋惜的是,之后不久他就去世了,平时诸多错误都来不及改正。』

评析
在常人的眼里,朱熹晚年无尽后悔的,不过功夫不对头罢了,算不得什么过错。然而,朱熹毕竟是圣人的境界,一旦发现了自己的过错,立时改正,直到『死而后已』。虽然悔之已晚,但已转轨定向,在正确的人生航道上行驰,这也只有圣人才能做到。

侃去花间草,因曰:『天地间何善难培,恶难去?』
先生曰:『未培未去耳。』少间,曰:『此等看善恶,皆从躯壳起念,便会错。』
侃未达。
曰:『天地生意,花草一般。何曾有善恶之分?子欲观花,则以花为善,以草为恶。如欲用草时,复以草为善矣。此等善恶,皆由汝心好恶所生,故知是错。』
曰:『然则无善无恶乎?』
曰:『无善无恶者理之静,有善有恶者气之动。不动于气,即无善无恶,是至善。』

译文
薛侃在清除花中草时,顺便问道:『为什么天地之间善难培养,恶难铲除?』
先生说:『既未培养,也未铲除。』过了片刻,先生说:『如此看待善恶,只是从形体上着眼,自然有错。』
薛侃不理解话中之意。
先生说:『天地化生,如花草一般。何曾有善恶之别?你想赏花,即以花为善,以草为恶。若要利用草时,又以草为善了。这些善恶都是由人心的好恶而产生的,所以从形体上着眼看善恶是错误的。』
薛侃问:『岂不是无善无恶了?』
先生说:『无善无恶是理之静,有善有恶是因气动而产生的。不为气所动,就是无善无恶,可称至善了。』

评析
在生物家的眼里,自然界里的万物,组成了严密的生物链,它们全都能适应不同的环境,万物都有各自的用场,从来没有善与恶的区分。『天然』是万物的属性,遵循天然是圣人的本份。所以,圣人不因为善恶而扰乱天然,不因为欲望而舍弃清静的心性。他们懂得善恶是人为的分别,顺应自然即可达至善的境界。『至善』,并非除去恶而存留的善,而是自然本来就是这样,无恶无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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