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8-26 02:09
春浓花艳佳人胆,月黑风高壮士心。
讲论只凭三寸舌,秤评天下浅和深。
话说山东襄阳府,唐时唤做山南东道。这襄阳府城中,一个员外,姓万,人叫做万员外。这个员外,排行第三,人叫做万三官人。在襄阳府市心里住,一壁开着干茶铺,一壁开着茶坊。家里一个茶博士,姓陶,小名叫做铁僧,自从小时绾着角儿,便在万员外家中掉盏子,养得长成二十余岁,是个家生孩儿。当日茶市罢,万员外在布帘底下,张见陶铁僧这厮栾四十五见钱在手里。万员外道:『且看如何?』
元来茶博士市语,唤做『走州府』,且如道市语说:『今日走到余杭县』,这钱,一日只稍得四十五钱,余杭是四十五里;若说一声『走到平江府』,早一日稍三百六十足。若还信脚走到『西川成都府』,一日却是多少里田地!万员外望见了,且道:『看这厮如何?』
只见陶铁僧栾了四五十钱,鹰觑鹘望,看布帘里面,约莫没人见,把那见钱怀中便搋。万员外慢腾腾地掀开布帘出来,柜身里凳子上坐地,见陶铁僧舒手去怀里摸一摸,唤做『自搜』,腰间解下衣带,取下布袱,两只手提住布袱角,向空一抖,拍着肚皮和腰,意思间分说,教万员外看道,我不曾偷你钱。
万员外叫过陶铁僧来问道:『方才我见你栾四五十钱在手里,望这布帘里一望了,便搋了。你实对我说,钱却不计利害。见你解了布袋,空中抖一抖,真个瞒得我好!你这钱藏在那里?说与我,我到饶你;若不说,送你去官司。』陶铁僧叉大拇指不离方寸地道:『告员外,实不敢相瞒,是有四五十钱,安在一个去处。』那厮指道:『安在挂着底浪荡灯铁片儿上。』
万员外把凳子站起脚上去,果然是一垛儿安着四五十钱。万员外复身再来凳上坐,叫这陶铁僧来问道:『你在我家里几年?』陶铁僧道:『从小里随先老底便在员外宅里掉茶盏抹托子,自从老底死后,罪过员外收留,养得大,却也有十四五年。』
万员外道:『你一日只做偷我五十钱,十日五百,一个月一贯五百,一年十八贯,十五来年,你偷了我二百七十贯钱。如今不欲送你去官司,你且闲休!』当下发遣了陶铁僧。这陶铁僧辞了万员外,收拾了被包,离了万员外茶坊里。
这陶铁僧小后生家,寻常和罗槌不曾收拾得一个,包裹里有得些个钱物,没十日都使尽了。又被万员外分付尽一襄阳府开茶坊底行院,这陶铁僧没经纪,无讨饭吃处。当时正是秋间天色,古人有一首诗道:
柄柄芰荷枯,叶叶梧桐坠。
细雨洒霏微,催促寒天气。
蛩吟败草根,雁落平沙地。
不是路途人,怎知这滋味。
一阵价起底是秋风,一阵价下的是秋雨。陶铁僧当初只道是除了万员外不要到我,别处也有经纪处。却不知吃这万员外都分付了行院,没讨饭吃处。那厮身上两件衣裳,身绢底衣服,渐渐底都曹破了,黄草衣裳,渐渐底卷将来。曾记得建康府中二官人有一词儿,名唤做【鹧鸪天】:
黄草秋深最不宜,肩穿袖破使人悲,领单色旧衤奚先卷,怎奈金风早晚吹。
才挂体,皱双眉,出门羞赧见相知。邻家女子低声问,觅与奴糊隔帛儿。
陶铁僧看着身上黄草布衫,卷将来,风飕飕地起,便再来周行老家中来。心下自道:『万员外忒恁地毒害!便做我拿了你三五十钱,你只不使我便了,那个猫儿不偷食?直分付尽一襄阳府开茶坊底教不使我,致令我而今没讨饭吃处。这一秋一冬,却是怎地计结?做甚么是得?』正恁地思量,则见一个男女来行老家中道:『行老,我问你借一条匾担。』那周行老便问道:『你借匾担做甚么?』
那个哥哥道:『万三员外女儿万秀娘,死了夫婿,今日归来。我问你借匾担去挑笼仗则个!』陶铁僧自道:『我若还不被赶了,今日我定是同去搬担,也有百十钱撰。』当时越思量越烦恼,转恨这万员外。陶铁僧道:『我如今且出城去,看这万员外女儿归,怕路上见他,告这小娘子则个;怕劝得他爹爹,再去求得这经纪也好。』陶铁僧拽开脚出这门去,相次到五里头,独自行。身上又不齐不整,一步懒了一步。正恁地行,只听得后面一个人叫道:『铁僧,我叫你!』回头看那叫底人时,却是:
人材凛凛,掀翻地轴鬼魔王;容貌堂堂,撼动天关夜叉将。
陶铁僧唱喏道:『大官人叫铁僧做甚么?』大官人道:『我几遍在你茶坊里吃茶,都不见你。』铁僧道:『上覆大官人,这万员外不近道理,赶了铁僧多日。则恁地赶了铁僧,兀自来利害,如今直分付一襄阳府开茶坊行院,教不得与铁僧经纪。大官人看铁僧身上衣裳都破了,一阵秋风起,饭也不知在何处吃,不是今秋饿死,定是今冬冻死!』那大官人问道:『你如今却那里去?』铁僧道:『今日听得说,万员外底女儿万秀娘死了夫婿,带着一个房卧,也有数万贯钱物,到晚归来,欲待拦住万小娘子,告他则个!』大官人听得道是:『入山擒虎易,开口告人难。』
大官人说:『大丈夫,告他做甚么?把以告他,何似自告。』自便把指头指一个去处,叫铁僧道:『这里不是说话处,随我来。』
两个离了五里头大路,入这小路上来,见一个小小地庄舍寂静去处。这座庄:
前临剪径道,背靠杀人冈。远看黑气冷森森,近视令人心胆丧。料应不是孟尝家,只会杀人并放火。
大官人见庄门闭着,不去敲那门,就地上捉一块砖儿,撒放屋上。顷刻之间,听得里面掣玷抽擐,开放门,一个大汉出来。看这个人,兜腮卷口,面上刺着六个大字。这汉不知怎地,人都叫他做大字焦吉。出来与大官人厮叫了,指着陶铁僧问道:『这个是甚人?』大官人道:『他今日看得外婆家报与我,是好一拳买卖。』三个都入来大字焦吉家中。大官人腰里把些碎银子,教焦吉买些酒和肉来共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