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8-26 02:09
刘公听得艄内啼哭,走来劝道:『我儿,听我一言,妇道家嫁人不着,一世之苦。那害痨的死在早晚,左右要拆散的,不是你因缘了,到不如早些开交干净,免致担误你青春。待做爹的另拣个好郎君,完你终身,休想他罢!』宜春道:『爹做的是什么事!都是不仁不义、伤天理的勾当。宋郎这头亲事,原是二亲主张。既做了夫妻,同生同死,岂可翻悔?就是他病势必死,亦当待其善终,何忍弃之于无人之地?宋郎今日为奴而死,奴决不独生。爹若可怜见孩儿,快转船上水,寻取宋郎回来,免被傍人讥谤。』刘公道:『那害痨的不见了船,定然转往别处村坊乞食去了,寻之何益?况且下水顺风,想去已百里之遥,一动不如一静,劝你息了心罢!』
宜春见父亲不允,放声大哭,走出船舷,就要跳水,喜得刘妈手快,一把拖住。宜春以死自誓,哀哭不已。两个老人家不道女儿执性如此,无可奈何,准准的看守了一夜,次早只得依顺他,开船上水。风水俱逆,弄了一日,不勾一半之路,这一夜啼啼哭哭又不得安稳。第三日申牌时分,方到得先前阁船之处。宜春亲自上岸寻取丈夫,只见沙滩上乱柴二捆,砟刀一把,认得是船上的刀。眼见得这捆柴,是宋郎驮来的,物在人亡,愈加疼痛,不肯心死,定要往前寻觅,父亲只索跟随同去。走了多时,但见树黑山深,杳无人迹。刘公劝他回船,又啼哭了一夜。
第四日黑早,再教父亲一同上岸寻觅,都是旷野之地,更无影响,只得哭下船来,想道:『如此荒郊,教丈夫何处乞食?况久病之人,行走不动,他把柴刀抛弃沙崖,一定是赴水自尽了。』哭了一场,望着江心又跳,早被刘公拦住。宜春道:『爹妈养得奴的身,养不得奴的心。孩儿左右是要死的,不如放奴早死,以见宋郎之面。』
两个老人家见女儿十分痛苦,甚不过意,叫道:『我儿,是你爹妈不是了,一时失于计较,干出这事。差之在前,懊悔也没用了。你可怜我年老之人,止生得你一人,你若死时,我两口儿性命也都难保。愿我儿恕了爹妈之罪,宽心度日,待做爹的写一招子,于沿江市镇各处黏贴。倘若宋郎不死,见我招帖,定可相逢;若过了三个月无信,凭你做好事,追荐丈夫,做爹的替你用钱,并不吝惜。』宜春方才收泪谢道:『若得如此,孩儿死也瞑目。』刘公即时写个寻婿的招帖,粘于沿江市镇墙壁触眼之处。
过了三个月,绝无音耗。宜春道:『我丈夫果然死了。』即忙制备头梳麻衣,穿着一身重孝,设了灵位祭奠,请九个和尚,做了三昼夜功德。自将簪珥布施,为亡夫祈福。刘翁、刘妪爱女之心无所不至,并不敢一些违拗,闹了数日方休。兀自朝哭五更,夜哭黄昏。邻船闻之,无不感叹。有一班相熟的客人,闻知此事,无不可惜宋小官,可怜刘小娘者。宜春整整的哭了半年六个月方才住声。刘公对阿妈道:『女儿这几日不哭,心下渐渐冷了,好劝他嫁人,终不然我两个老人家守着个孤孀女儿,缓急何靠?』刘妪道:『阿老见得是,只怕女儿不肯,须是缓缓的偎他。』
又过了月余,其时十二月二十四日,刘翁回船到昆山过年,在亲戚家吃醉了酒,乘其酒兴来劝女儿道:『新春将近,除了孝罢。』宜春道:『丈夫是终身之孝,怎样除得?』刘翁睁着眼道:『什么终身之孝!做爹的许你带时便带,不许你带时,就不容你带。』刘妪见老儿口重,便来收科道:『再等女儿带过了残岁,除夜做碗羹饭起了灵,除孝罢。』
宜春见爹妈话不投机,便啼哭起来,道:『你两口儿合计害了我丈夫,又不容我带孝,无非要我改嫁他人。我岂肯失节以负宋郎,宁可带孝而死,决不除孝而生。』刘翁又待发作,被婆子骂了几句,劈颈的推向船舱睡了。宜春依先又哭了一夜。
到月尽三十日,除夜,宜春祭奠了丈夫,哭了一会。婆子劝住了,三口儿同吃夜饭,爹妈见女儿荤酒不闻,心中不乐,便道:『我儿!你孝是不肯除了,略吃点荤腥,何妨得?少年人不要弄弱了元气。』宜春道:『未死之人,苟延残喘,连这碗素饭也是多吃的,还吃甚荤菜?』刘妪道:『既不用荤,吃杯素酒儿,也好解闷。』宜春道:『一滴何曾到九泉,想着死者,我何忍下咽。』说罢,又哀哀的哭将起来,连素饭也不吃就去睡了。刘公夫妇料想女儿志不可夺,从此再不强他。后人有诗赞宜春之节,诗曰:
闺中节烈古今传,船女何曾阅简编?
誓死不移金石志,【柏舟】端不愧前贤。
话分两头,再说宋金住在南京一年零八个月,把家业挣得十全了,却教管家看守门墙,自己带了三千两银子,领了四个家人,两个美童,顾了一只航船,径至昆山来访刘翁、刘妪。邻舍人家说道:『三日前往仪真去了。』宋金将银两贩了布匹,转至仪真,下个有名的主家,上货了毕。
次日,去河口寻着了刘家船只,遥见浑家在船艄麻衣素妆,知其守节未嫁,伤感不已。回到下处,向主人王公说道:『河下有一舟妇,带孝而甚美,我已访得是昆山刘顺泉之船,此妇即其女也。吾丧偶已将二年,欲求此女为继室。』遂于袖中取出白金十两奉与王公,道:『此薄意权为酒资,烦老翁执伐。成事之日,更当厚谢。若问财礼,虽千金吾亦不吝。』
王公接银欢喜,径往船上邀刘翁到一酒馆,盛设相款,推刘翁于上坐。刘翁大惊,道:『老汉操舟之人,何劳如此厚待?必有缘故。』王公道:『且吃三杯,方敢启齿。』刘翁心中愈疑,道:『若不说明,必不敢坐。』王公道:『小店有个陕西钱员外,万贯家财,丧偶将二载,慕令爱小娘子美貌,欲求为继室。愿出聘礼千金,特央小子作伐,望勿见拒。』
刘翁道:『舟女得配富室,岂非至愿!但吾儿守节甚坚,言及再婚,便欲寻死。此事不敢奉命,盛意亦不敢领。』便欲起身。王公一手扯住,道:『此设亦出钱员外之意,托小子做个主人。既已费了,不可虚之,事虽不谐,无害也。』刘翁只得坐了。饮酒中间,王公又说起:『员外相求,出于至诚,望老翁回舟,从容商议。』刘翁被女儿几遍投水吓坏了,只是摇头,略不统口,酒散各别。
王公回家,将刘翁之语,述与员外。宋金方知浑家守志之坚,乃对王公说道:『姻事不成也罢了,我要顾他的船载货往上江出脱,难道也不允?』王公道:『天下船载天下客,不消说,自然从命。』王公即时与刘翁说了顾船之事,刘翁果然依允。宋金乃分付家童,先把铺陈行李发下船来,货且留岸上,明日发也未迟。宋金锦衣貂帽,两个美童,各穿绿绒直身,手执熏炉如意跟随。
刘翁夫妇认做陕西钱员外,不复相识。到底夫妇之间,与他人不同,宜春在艄尾窥视,虽不敢便信是丈夫,暗暗地惊怪,道:『有七八分厮像。』只见那钱员外才上得船,便向船艄说道:『我腹中饥了,要饭吃,若是冷的,把些热茶淘来罢!』宜春已自心疑。那钱员外又吆喝童仆道:『个儿郎吃我家饭,穿我家衣,闲时搓些绳,打些索,也有用处,不可空坐!』这几句分明是宋小官初上船时刘翁分付的话,宜春听得,愈加疑心。
少顷,刘翁亲自捧茶奉钱员外,员外道:『你船艄上有一破毡笠,借我用之。』刘翁愚蠢,全不省事,径与女儿讨那破毡笠。宜春取毡笠付与父亲,口中微吟四句:『毡笠虽然破,经奴手自缝。因思戴笠者,无复旧时容。』钱员外听艄后吟诗,嘿嘿会意,接笠在手,亦吟四句:『仙凡已换骨,故乡人不识。虽则锦衣还,难忘旧毡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