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6-10 01:35
太阳初升,吕不韦的单马轺车轻快地进了博酒道。
博酒道者,广聚天下美酒之大市也。这是邯郸城名闻天下的一条三里长街,列国酒铺比肩相连,酒香几乎弥漫了半个邯郸。商市规矩:酒市不开饮。也就是说,这博酒道之市易,只做整桶整车的买卖,却没有饮酒场所。如此一来,大酒市便不会夺了诸多饭铺酒肆客寓的聚饮生意,商旅之间便相安无事。然则,气势如此宏阔的酒市,果真没有酒商酒痴与游人的品啜之处,也是煞了风景。岁月磨合,这博酒道两侧便有了三条小巷,却是专一的卖浆去处,市人一律呼为『浆巷』,却是别有趣味的饮者佳境。
浆者,淡酒也,时人俗称『醪』,后世流变为『醪糟』。浆者醪者醪糟者,实则都是酵酿的米酒,其历史实在是源远流长。【周礼】记载:天子六饮,水、浆、醴〔甜酒〕、凉〔以水调酒〕、医〔药汁〕、酏〔粥〕,其中的『浆人』一职,便是专司酿造这种甜淡米酒的作坊。浆之酿制,三两日便能成酒,只能鲜饮,不能长途贩运。见之于酒市,自然便只能是邯郸国人的小买卖,既不会伤及诸多饭铺酒肆客寓,也给博酒道增添了几分饮者神韵,便成了邯郸酒市的一道特异风景。深深小巷,且酿且饮,时鲜家常,别有神韵,竟是大得市人青睐。
轺车在博酒道走得片刻,便到了中间一条浆巷。这是一条石板小巷,干净整洁,两侧小店挑出各色酒旗,醇香酒气腾腾弥漫。巷中无车无马,尽是各色酒痴游荡,进进出出,呼喝熙嚷,竟是比大街还多了几分热闹。轺车停在了街巷相接的空阔处,吕不韦信步进了小巷。边走边打量间,便见酒旗林中一面菱角黄旗飘荡,『甘醪薛』三个大红字招摇夺目。吕不韦眼睛骤然一亮,便径直向这家酒铺走来。
甘醪酒铺在三级青石台阶之上,三开间门面简朴洁净。进店三尺处立着一道及胸高的红木柜台,柜上一列排开着九只大陶罐,红布压口,大碗扣盖,纤尘不染。柜后一位长须散发的红衣中年人,正悠闲地打量着各色行人,竟毫无寻常酒家招揽市人的殷勤。见吕不韦进店笑吟吟地四处端详,柜后红衣人也只微笑着一点头。
『敢问酒家,甘醪卖与不卖?』
『买则卖。不买则不卖。』
『店家所答,却非经商之道也!』吕不韦一阵大笑,『卖则有买,不卖则无买。何来买则卖,不买则不卖?』
散发红衣人却是不紧不慢:『邯郸酒谚:甘醪薛,买则卖。此谓酒卖识家。不买者,实则不识。遇不识者,叫卖亦无买。』
『如此说来,不买甘醪,便是不识甘醪?』
『识则买,买则识,不买不识,不识不买,市井交易之道也,何足怪哉!』
『好!敢请酒家赐饮三升!』
红衣人一点头,从柜下拿出三只陶升一字排开:『甘醪两饮,是凉是热?』
『一凉,一热,一温。』吕不韦指点着三只陶升。
『先生酒道人也!』红衣人笑得很是开心,便捧起柜上大陶罐,向第一只陶升斟满了粘稠清亮而又略带红色的甘醪。又从身后炉架上提过一个铜壶,向第二只陶升斟满,酒气蒸腾,一望即是烫酒。随后又向店后喊了一句,『温酒一升』木屏后一声答应,便转出了一位中年女子,怀中抱一只丝棉包裹的陶罐,利落地斟满了第三只陶升。
红衣人一拱手:『先生,请品甘醪三味。』
双手捧起凉酒长鲸饮川般一气而下,吕不韦便是长长一吁:『冰甜而能出得酒气,上佳!』红衣人瞅瞅剩余两升,却只不动声色。吕不韦又捧起了温酒,一大口一大口地吞饮,一升下肚已是面色微红,不禁拊掌赞叹:『温润利喉,酒力绵长,大妙也!』红衣人脸上绽开了笑意,双手捧起热气蒸腾的陶升:『先生请。』吕不韦一拱手笑道:『两饮之后,甘醪须当佐餐品啜,否则便是大醉三日。甘醪三饮,足下寻常只赐客人两饮,原是为此。今日在下破例,却是酒力不胜,敢请见谅。』红衣人哈哈大笑道:『先生深知甘醪之妙,夫复何言!说,买几多?』吕不韦笑道:『欲买甘醪三百斤,今日便欲装车。』红衣人目光一闪,揶揄地笑了:『甘醪薛百年酒基,日酿一坛。三百斤甘醪,先生要断我生路?』吕不韦却是深深一躬:『薛公莫非当真久居酒肆乎?』红衣人愣怔片刻,肃然拱手:『这升热酒,敢请先生后堂一饮。』
吕不韦进得店中,才见这位闻名邯郸的『甘醪薛』原是左腿微瘸,手中一支铁杖点地,竟是别有一番沧桑气韵。甘醪酒铺只有三进。所谓后堂,便是后院作坊与店面之间的一排大屋,右手寝室,通道左手的两间便隔成了待客的厅堂。中年女人热情地捧来了一大盆炖羊蹄、一大碗时鲜秋葵,甘醪薛便请吕不韦佐餐热饮。
吕不韦饮得面色红润,不禁便是慨然一叹:『薛公深藏陋巷,暴殄天物也!』
『酒各有品,人各有志,不达则独善其身罢了。』
『独善其身?』吕不韦摇头一笑,『薛公原本大梁名士,正欲游学天下一展才具,却遭官场一班文吏诬陷下狱。虽经信陵君援救脱难,却为权相魏齐所忌,不得已避居邯郸市井也。信陵君客居赵国,多次与薛公做布衣畅饮,引得平原君嘲讽信陵君有失风范。薛公不欲累及他人,竟从此与信陵君不相往来。如此独善其身,公不以为过乎?』
薛公冷冷一笑:『煞费苦心,探人踪迹,先生意欲何为?』
吕不韦起身肃然一躬:『大业于前,愿先生助我。』
良久默然,薛公扶住一笑:『先生一介商旅,何事堪称大业?』
『立君,定国,平天下。』吕不韦一字一顿。
『何国何君,竟容商旅施展?』
『公若有心,自当和盘托出。』
『买则卖。』
『好!便是这般甘醪之道也。』吕不韦不禁大笑一阵,重新入座,便将诸般事体与自己谋划讲述了一遍,末了道,『不韦之意,欲请薛公入世,做异人策士,助其扎下根基之名。薛公意下如何?』薛公目光炯炯,便是爽朗一笑:『识则买,买则卖。先生识我信我,甘醪薛只有卖也。』
『只是,邯郸从此没了甘醪薛,酒痴们便要骂我了。』
两人一阵大笑。吕不韦便道:『酒铺善后我立即来做,公全身出山可也。』薛公点点手杖道:『此事倒不忙,须得善后时我自会料理。先生尽管派事便了。』吕不韦慨然道:『好,三日后请公到云庐一聚。』薛公却沉吟道:『我有一士,智计过人,先生若能见容,大事可成也。』吕不韦肃然拱手道:『不韦若有偏狭处,愿先生教我。』薛公摇头笑道:『先生错会了。薛某此说,却是因了此人委实大异常人。纵如信陵君之贤,初见此人也是大皱眉头。是故,担心先生不能见容也。』吕不韦笑道:『愿闻其详。』
薛公所说之士,人呼『毛公』。这个毛公生于书吏世家,自幼便喜囫囵读书,不求甚解却读得极快,借着父亲王宫典籍库做小官,十六岁时便读完了所有能见到的藏书,且能说得每书之大要精意。一班弱冠士子交游论学,毛公论无敌手,一时竟是声名大噪。列国游学大梁的士子闻风纷纷约战,毛公慨然应约大胜三场,从此却讳莫如深闭门不出。薛公与其交好,或问如何读尽天下之书?毛公却是嘿嘿一笑:『只拣明白能懂者,读得几处便是。』又问生字如何?毛公又是嘿嘿一笑:『蠢也!绕过便是。他不认我,我何认他?』薛公恍然道:『如此之学,犹如浮萍。我欲游学天下以增根基,兄若与我共往磨练,大才可期也!』毛公却是哈哈大笑:『我便等你归来,你若论战胜我,我再出游不迟!』
便在薛公将走未走之日,那场诬陷之祸骤然降临了。毛公挺身而出,奔走官场为他呼吁。也不知走了甚个门路,毛公竟闯到了丞相魏齐的政事堂,当厅指斥大梁官场种种弊端,历数丞相府一班文吏的斑斑劣迹,引经据典,嬉笑怒骂,激烈敦请立即开释薛公!魏齐大是惊愕,一时竟不能决断。此时,主书老吏在魏齐耳边低声嘟哝了一阵,魏齐当即拍案:『一介少年士子,有此才学胆识,大魏之幸也!你且留下,明日随我进宫,如前对魏王陈述一遍,定然如你所愿。』
次日大朝,毛公竟在魏国君臣聚集的大殿上一气慷慨激昂了半个时辰,话音落点,便是举殿大哗。大臣们争相指斥,竟罗列出毛公引经据典的三十多处谬误,罪名更是一长串:亵渎圣贤、玷污典籍、杜撰诗书、臆造史迹、惑乱视听、心逆而险、行僻而坚等等等等。最后便是统摄典籍的太史令定论:『此儿险恶,毕竟弱冠。不教之罪在其父:擅携此子出入典籍重地,肆意截览,遂成鲁莽灭裂之徒。臣等请灭其族,以戒后来!』
在举族被屠戮的那一日,毛公疯了……半年之后,出狱的薛公得信陵君援手,找到疯癫的毛公,星夜北上来到了邯郸,便在市井之中开始了漫长的隐名生涯。
『天磨才士,以致于斯!』吕不韦一声叹息,『此公灵异,疯癫必是示人以伪。』
『先生洞明也!』薛公也是一声叹息,『虽则不是真疯,然此公性情行径却是大变了。他不屑做我这般生计操持,更不愿受我接济,竟混迹坊间博戏赌徒之中谋生。也是此公灵慧无双,竟是逢赌必嬴,三两年间便落了个「毛神赌」名号,金钱直是哗啦啦脚下流淌也。』
『奇哉毛公也!』
『偏生他做派更奇。』薛公笑道,『此公只求赢赌,不求赢钱。每日赌罢,便哈哈大笑着将案上金钱分还输家,自己只取十钱,一日酒食而已。开始,输家们不要,他便将钱撒到门前街市任人拾取。如此一来,一班赌痴不怕输,赌注便越来越大,多时一日竟赢千金。金如山钱如水,人却只是一领布衣一间破屋,日每只要一瓢之饮,便乐呵呵神仙一般。久而久之,坊间博者赌者无不视为神异,竟相追随求技,追随之众,绝不下孔夫子三千弟子。』
『诸子百家,可添一赌学也!』
『他却不立门不收徒,只硬邦邦一句:「看会才算真本事,教会算个鸟!」年复一年,此公落拓依旧,每日一赌一醉一孤眠。便是此公这等做派,才引得信陵君与平原君几乎失和。』
『噫!却是为何?』
原来,合纵败秦之后,信陵君因窃兵救赵不能回魏,便客居邯郸。得闻毛公薛公隐于邯郸市井,便着意访查。那一日,布衣徒步的信陵君便突兀进了甘醪薛。薛公大是感慨,两人便是一番痛饮。海阔天空一阵,信陵君便拉薛公去寻觅毛公。此公原不难找,未过三家博戏赌坊,便听见了他特异的嘶哑笑声。信陵君历来厌恶玩乐无度,便只在门厅等候,请薛公进去拉毛公出来,到他府邸聚饮畅叙。不料薛公进去一说,此公却瞪起眼睛嚷嚷一句:『信陵君是甚?不晓得也!』便又埋头赌案了。薛公心下气恼,一挥铁杖便挑翻了那张赌案:『你只说!去也不去!』见薛公发怒,毛公却又突然笑嘻嘻嚷叫起来:『甘醪薛好没道理,请人可有此等请法?果真敬我,便来看我赌三局再说!门厅站桩,我便只是个博徒,两不相干!』薛公正在愣怔,信陵君却已经走了进来,对着毛公当头便是一拱:『久闻神赌毛公大名,我便与你赌得三局如何?』毛公哈哈大笑:『痛快痛快!侍儿开案设局!』一班风雅赌徒谁不知信陵君大名,立时便一片喝彩纷纷押赌。闻讯而来的赌坊总事立即亲自做了司赌,一清点押下赌金,竟是全数都押在了毛公一边,一案足足有三百金之多!司赌笑问信陵君是否足赌?信陵君微微一笑:『区区数百金何足道哉?』
片时之间,信陵君连胜三局!
邯郸博戏赌坊大是轰动,赌痴们闻风涌来,竟将这家赌坊围了个水泄不通。毛公大皱眉头,却也是无可奈何,便对着信陵君深深一躬:『命也数也,我服君矣!毛公当以誓约,从此戒赌。』信陵君哈哈大笑,拉着毛公便出了赌坊。三人招摇过市,一时竟引来市人观之如潮。
消息传开,平原君大不以为然,便对夫人大发议论:『素来听说夫人兄长天下无双,今日我却听说,他竟与博徒卖浆者同游,招摇过市,越轨也!妄人也!』夫人原本是信陵君妹妹,便将平原君这番议论告知了乃兄。信陵君却道:『赵有平原君,我才敢于窃兵救赵。不想平原君却只图豪阔交游,而不求士也!无忌在大梁,常闻毛公薛公之能,今日居赵,深恐不能相见。我纵与之布衣同游,尚未必得人。平原君竟以为羞耻,实不足共举也!』便要整装离开赵国。平原君得知,惭愧不已,当即登门,免冠谢罪,诚恳挽留信陵君。信陵君虽没有离开赵国,却也与平原君疏离了许多。平原君门客得知这一番言论,竟几乎有一半离开平原君,归附了信陵君。
『这位毛公,目下居于何处?』吕不韦精神大振。
『先生但能见容,三日后我等聚会便了。』薛公笑道,『此公戒赌后行踪无定,仓促访去,实在未必能见。』
离开博酒道回到云庐,吕不韦唤来西门老总事商议一番,老总事便当即驾车去了嬴异人的幽居小巷。两日之间,诸事便已经安排妥当。第三日清晨,吕不韦亲驾一辆宽大缁车到博酒道接来了毛薛二公。进得云庐,嬴异人殷殷迎出,吕不韦一番中介,毛公薛公与嬴异人相互见过,便进了云庐大帐品茶会商。
经月余调养,嬴异人的菜色虽未褪尽,却也被先前英挺了许多。待各人一落座,便对毛薛二人正式的大礼一拜,诚恳谦恭地请求指点。『天也!』一直似睡非睡半闭着眼睛的毛公突然拍案笑叫,『此事大妙!成也成也!你等莫问,天机不可泄露!』薛公倒是不动声色,只向嬴异人微微点了点头。吕不韦笑道:『天机者,人谋也。我等还是就事论事,说实在出路。邯郸不立根基,咸阳便是枉然。』薛公不紧不慢道:『出头邯郸固是根本,然公子蛰居已久,不宜暴起,须得循序渐进。就大势而言,以两三年出名为宜。以先生之大时排序,似无不妥。』吕不韦诌着眉头道:『我明春赴咸阳,须得公子一个贤名,否则无以着手。公之谋划固是稳妥,只三年后再赴咸阳……』正在沉吟,便听『啪!』地一声拍案,毛公沙哑的声音便嚷嚷起来:『不行不行!老子云,道非道,非常道。非常之事,岂能以常法处之?老夫之见,此事只在明春之前一举成名!有个潜龙无用,还有个亢龙有悔,我只给他个飞龙在天!』薛公不耐地挥挥手:『夹七夹八,生熟并用,老病也!你只说,半年之间如何一举成名?』毛公非但丝毫不以为忤,反倒是哈哈大笑:『老薛哥只想,我这劳什子赌神,如何一举便成了名士?』『还不是信陵君……』薛公突然打住了。『着啊着啊,飞龙在天也!先生公子,此事只在我这老哥哥一念了。』薛公悠然一笑道:『这癫狂老说得也是,若与信陵君一交,倒当真是一举成名也。』
吕不韦大是振作:『二公得信陵君激赏,谋划得当,定然有成。』
『哎哎哎,』毛公连连摇手,『信陵君持重肃杀,虽看得老夫为士,却不喜老夫狂态。此事老夫无用,非我老哥哥出马,老夫只抱个龙尾跑跑便了。』
吕不韦肃然便是一躬:『薛公稳健缜密,不韦拜托也。』
薛公慨然拍案:『既谋共事,何消说得!』转身铁杖一指毛公,『你个老癫既自承抱龙尾,便在一个月内做成一事。』
『但说无妨。』
『寻觅得一部失传兵书,教得公子烂熟于胸,且须得有几句真见识。』
『呜呼哀哉!你老哥哥偏要我读书么?』毛公一脸苦笑,大是摇头。
举帐轰然大笑。吕不韦向帐口老总事一挥手:『上酒,便饮边说。』片刻丰盛酒菜上案,四人竟一直议论到日暮方散。送走三人,吕不韦便疲惫地靠在了坐榻上,恍惚之间,竟朦胧了过去。老总事正要灭灯,吕不韦却又蓦然睁开了眼睛:『西门老爹,正有一段空时,我须得回濮阳一趟。』老总事看了看吕不韦,却没有说话。
『有甚不妥么?』
『先生有卓氏之约,至今未践……』
『对也!』吕不韦恍然笑了,『一个大转弯,竟是忙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