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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兴亡纵横 第四节 乐毅临机入咸阳

大秦帝国作者:孙皓晖发布:福哥

2020-6-10 01:35

    当鲁仲连风尘仆仆进入蓟城时,乐毅却已经南下了。

    特使的尸身运回蓟城,燕国朝野哗然,连日之间『讨伐暴齐!雪我国耻!』的请愿民众潮水般涌向王宫,请战血书竟一幅幅挂满了宫门车马场。燕昭王召来乐毅,指着在秋风中猎猎飞动的血色旌旗,脸上竟绽开了难得一见的笑容:『齐王有大功与我也,亚卿以为如何?』乐毅慨然道:『国人感愤,用兵正当其时!』燕昭王一拍掌道:『好!一个月后发兵!』乐毅摇头道:『臣请南下秦国,来春发兵。』燕昭王思忖良久,长吁一声点头道:『还是亚卿思虑周密。齐为大国,燕国吞不下来也。』

    于是,在朝野请战的愤怒声浪中,乐毅却悄悄地离开了蓟城。

    合纵攻齐,这是乐毅的长期谋划。燕昭王复仇心切,曾经几次要单独发兵,都被乐毅婉转而坚定地劝阻了。乐毅认为:齐国灭宋后已经成了国土堪与楚国匹敌的广袤大国,论起富庶,更是楚国远远不及,更兼有六十万大军,燕国绝不能卤莽从事;春秋战国以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事比比皆是,以燕国之力,独对齐国尚且艰难,又何堪背后偷袭?要攻齐,就必须联络五强,天下共讨之!否则,宁可不动而等待时机。几经碰撞,燕昭王终是渐渐接受了乐毅的主张,虽然对他国分一杯羹总是耿耿于怀,却也终究不失清醒,一直在耐心等待。于是便有了燕国的再三退让,包括灭宋时燕国大将无端被杀而燕昭王反而忍辱请罪,便在这近二十年的等待中,齐国终于成了天下侧目的独夫,燕国也通过各种秘密通道完成了与各大战国的秘密盟约。攻齐的所有障碍几乎都扫除了,单等一个最合适的时机。如今,这个时机也送上门来了。

    可是,这里缺少一个最要紧的环节燕国秘密合纵,没有纳入秦国。

    这是乐毅精心安排的有意疏忽。

    秦为天下最强大战国,按照实力,秦国单独进攻齐国完全可大获全胜。可是,秦国却从来没有进攻齐国的谋划。寻常人难以揣摩其中究竟,乐毅却看得分外清楚。自从苏秦发动了六国合纵抗秦,张仪创出了连横应对,齐国一直都是纵横之争的中心点。秦国连横,首先争取的便是齐国。六国合纵,主要争取的也是齐国。其所以如此,一则因地,二则因力。因地,是齐国地处东海之滨,与秦国相距最远,少有兵戎相见。因力,是齐国在摧毁魏国的霸主地位之后,隐隐然便是山东六国之首强,只要齐国稍有游离,不做抗秦阵营之中坚,合纵对秦国的威胁便始终不是根本性的。正是基于这样一个历史渊源,齐国对秦国始终没有中原五国那般滴血之恨。于是,齐国在河外大战中弃联军于不顾而径自灭宋,又在秦军潮水般攻势前丢弃联军而保存实力。有此背弃盟约之举,齐国从此便与中原五国反目,成了天下独夫。虽则如此,秦国却没有趁势攻齐,而是将兵锋直指魏楚两个老对手。更令人乍舌的是,就在齐国为天下所不齿的时刻,秦国与齐国约定了共同称帝齐湣王东帝,秦昭王西帝。

    乐毅清楚地记得,当这个消息传到蓟城时,燕昭王惊讶得连呼『咄咄怪事!咄咄怪事!』乐毅却是淡然一笑:『燕王莫急,此中却是大有玄机也。』『玄机何在?』燕昭王摊着双手连连摇头,『这分明是东西两强夹击天下嘛!』乐毅也摇摇头笑道:『秦国要在燎炉上烧烤齐国,田地却以为是雪中送炭呢。』燕昭王默然良久,恍然大笑:『好好好!但愿田地烤个焦黄了!』可惜的是,这条老谋深算的妙策却被苏代与鲁仲连破解了,齐湣王田地竟是破天荒地英明了一次,连忙诏告天下取消了『东帝』之号。

    值得玩味的是,齐国一取帝号,秦国便也悄悄地恢复了王号,『西帝』也消失了。

    这起匆匆掠过的两帝风潮,使乐毅真正看准了齐秦两大国的微妙所在。在燕国秘密联结攻齐力量的谋划中,乐毅始终主张不要急于与秦国说破。燕昭王大是不解:『秦为最强,合与不合,皆当早见分晓,等事到临头仓促说秦,秦国若责我怠慢,又岂能与我合兵?』当时因有他人在场,乐毅只是笑道:『燕王毋忧,此事有臣斡旋便了,保得万无一失。』也是燕昭王深信乐毅,竟是从此不再过问。

    目下,攻齐时机已经到来,秘密联兵也已经就绪,只要将秦国这只最大的『黄雀』拉进联盟,便没有后顾之忧,届时爪牙齐举,自能一举捕获齐国这只大蝉!虽说乐毅满怀信心,但也有几分忐忑。毕竟,邦国大计只有落到实处才是真的成功。短短几年,秦国陡然扩张了两个大郡,河内郡六十余城,南郡四十余城,就实力而言,比齐国吞灭的宋国大两倍还有余!更不要说秦国消化新国土的能力比齐国强出了几倍。当此之时,秦国会不会突然产生独灭齐国的雄心?若是秦国有此图谋,燕国的复仇大业便几乎肯定是付之东流了。

    这是乐毅唯一的担心。

    由于河内已经成了秦国新郡,一过洹水北岸的宁城要塞,便进入了秦国地界。这宁城本是春秋晋国宁氏封地的北界要塞,叫做宁邑,现下已经被秦国改名为安阳,成为燕赵两国进入秦国的第一道关口。勘验过使节关文,已是暮色时分。尽管秦国的这座新安阳整肃异常,乐毅也没有在安阳歇息,而是马不停蹄地直奔函谷关。凭着河内郡守发给特使的特急通行大令,乐毅在五鼓时分便进了函谷关。出了长长的函谷又过了华山,便是关中腹地,乐毅下令车马缓辔,一路徐徐观察西进。路过栎阳与蓝田,乐毅特意停车道边,留心遥望了这两处的山川地势,良久方去。秋阳衔山之时,便匆匆进了咸阳。

    在驿馆驻扎停当,一番梳洗用饭之后,乐毅立即乘着一辆垂帘缁车向上将军府而来。

    在秦国君臣之中,乐毅最熟悉的,应当说还是宣太后与秦昭王母子。可是,乐毅却不愿意直接晋见太后与秦王的任何一位,而宁可先见只有一面之交的白起。虽说只有一面之交,但乐毅对白起却大是激赏。燕昭王曾与臣下议论评点天下名将,感慨吴起之后再无赫赫名将,乐毅却道:『以臣观之,不出二十年,秦国白起将成天下战神也。』那时侯,白起还没有打河外大战,军职也还只是个左更,连上将军还没有做,天下还没有几个人知道白起这号人物。乐毅的突兀评判,竟使燕国朝堂轰然大笑了好一阵。可乐毅却坚信自己的眼光,白起每打一仗,乐毅都会通过各种途径聚拢秘报,精心揣摩白起的打法,从来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然后,乐毅便自己做白起替身,为他谋划下一场大战目标与具体打法。十几年下来,乐毅惊讶地发现:在兵锋所指的大目标上,他与白起竟是惊人地一致。而在具体打法上,则每每不同。更要紧的是,乐毅对白起的秉性操守做了多方秘查,认定白起是个本色英雄,是个响当当的阳谋人物,与白起交往犹如痛饮老秦酒不粘不缠,清冽醇正,力道灌顶。

    上将军府邸坐落在王宫之南的正阳街,林荫夹道,石板铺路,点点灯火中幽静异常。虽然也有车马进入,但绝然说不上门庭若市。乐毅目光敏锐,在打开车帘的窗口已经看得分外清楚,进出府邸方向的几乎都是各种军职官员,鲜有高车骏马的重臣权贵,要在他国,只怕恰恰要来个颠倒。到得府前车马场,驭手将车停在一片树影里,便下车走到廊下一名带剑军吏前低声说了一阵,那名军吏便匆匆跨进了粗大的门槛。

    片刻之后,军吏又匆匆出来,领着垂帘缁车轻盈地进了偏门。

    『客来远方,不亦乐乎?』缁车刚刚拐过影壁,便听道旁树影下一声浑厚的秦音。

    『今我来思,行道迟迟。』乐毅听得『不亦乐乎』四字似乎有双关之妙,以为行伍出身的白起也风雅起来,便按照士子唱和之礼,在车上吟哦一句,便下车当头一躬,『燕国亚卿乐毅,参见上将军。』但凡风雅之士,莫不讲求礼节,乐毅官职爵位比白起低了几级,更兼身负秘密使命,自然不敢托大。

    白起本是布衣短打兴冲冲而来,突兀见乐毅大礼相见,大是惊讶,连忙快捷一扶不禁便失声笑了:『白起村夫行伍,将军如此风雅大礼,却是扫兴了。』

    『上将军引经据典,乐毅安敢怠慢?』

    『鸟!听人说过,胡诌一句!甚个引经据典?』话音落点,两人便同声大笑起来。白起拉起乐毅便道:『走!我有老秦酒,醉翻你老哥哥!』乐毅笑道:『我带来几桶燕赵酒,也不差。』说着笑着便过了两进庭院,来到第三进正厅。

    朦胧月光之下,乐毅却见这偌大庭院除了北面正厅与西面一排厢房,便只有一片水池,水池岸边便是一片沉沉松林,池中一座高大的石山嵯峨矗立,竟逼得一池绿水成了蜿蜒绕山的小溪,与松林边几张硕大的石案与点点石墩相照应,粗犷简约中弥漫出一股阳刚雄浑之风。乐毅不禁高声赞叹:『凛冽清爽,好个上将军莫府。』白起却道:『都是村夫,谁也不会雕琢,便成了这副模样。』说罢恍然转身,便是一嗓子高喊,『荆妹快来。』

    话音落点,一个脆亮的声音便飘了过来:『来了!没咥饱么?大呼小叫!』随着声音,一道身影便从沉沉松林中倏忽掠到面前。

    『荆妹,这便是乐毅将军。这是荆梅,我妻。』

    『怪道疯喊呢。』一头细汗的荆梅男子般一拱手,『见过将军,你老挂在白起嘴边呢。』

    乐毅一打量这个身着黑色劲装在月光下目光晶亮英风飒爽的荆梅,便知这个女子决然不是寻常人物,拱手之间不禁由衷赞叹:『龙将虎女,当真天作之合也。』荆梅红着脸便是一笑:『叫我来定是要酒了,我去拿便了。』说罢转身,竟是倏忽不见人影。乐毅笑道:『好身手!只怕万马军中也难选几个了。』白起道:『直人急性子,我也拿她没办法。走!厅中坐了。』乐毅便道:『明月当头,松林在侧,入厅做甚?』白起大笑:『对劲!没人时我也好在这里猛咥。』

    正在两人大笑之时,便见一个奇怪的身形袅袅娜娜飘了过来。走到近前,却是荆梅两手提着四只酒桶,头上顶着一个大盘,两边腋下夹着两只大皮袋,双肩上还立着着两摞大陶碗!乐毅惊讶地呀了一声,站起来便要接手,却听荆梅笑道:『毛手毛脚,谁也别动。』便见酒桶落地皮袋落桶陶碗落袋间,两手已经端下了头顶的大盘,利落出手,石案上竟在片刻之间琳琅满目,端的令人眼花缭乱。

    乐毅一看,石案上是四个大陶盆,两盆油亮黑红的酱牛肉块两盆干菜饭团,两盆蒜拌苦菜,四只陶碗的酒已经斟得只差了溢将出来,两碗小蒜两碗果醋与几双长大的竹筷,分明是满荡荡一案军食。白起一伸手道:『乐兄请入座了。』荆梅笑道:『白起就好这大案军饭,乐兄便将就些了。来,坐对面。』原来这石案四尺余宽六尺余长,全部盆碗都摆成了一边一份,中间空阔地带便是蒜醋与一大盆绿菜羹,两边案头各蹲着两只红木酒桶,两人对坐一案,倒真是比那单案分食别有一番气象。乐毅原是名将世家,虽然也豪爽洒脱,但在饮食起居礼仪与约定俗成的诸般讲究方面却从来循规蹈矩,在燕国是有口皆碑的风雅『儒将』。今日乍见身为大良造上将军的白起竟是如此朴实率真,不禁便大是感喟:『唯大英雄真本色,上将军之谓也。』白起搓着手红着脸呵呵笑道:『荆妹与我,都不耐繁琐周章,实在咥饱便是,甚个英雄来了?』

    『乐兄,来!』荆梅笑着捧起了一只大陶碗,『我与白起敬你一碗,洗尘!』

    『好!干了!』乐毅与两碗一碰,便汩汩大口饮尽,包揽不住的酒汁竟顺着嘴角流进了脖子,撂下大碗便是一脸绯红,『快哉快哉!谢过荆梅。』

    荆梅便是一笑:『我便走了,你两个放开喝,醉了有我。』说罢竟风一般去了。

    『上将军府中,不用仆役侍女?』乐毅终于忍不住将憋在心中的一句话问了出来。

    『咳,』白起边斟酒边说,『太后赐了一大拨仆役侍女,可荆妹只让人家打理杂务,我与她的所有活计都是自己做,不让仆役侍女插手,我也拿她没治。亏了她还利落,我也没个讲究,便是这般了。太后笑我是随妻而安。乐兄你说,我能不让她做?』素来不苟言笑的白起,说起荆梅竟是破天荒地一大片家常话。

    『有妻如此,上将军之福也。』乐毅叹羡一句,实在是怦然心动。

    『乐兄,不要老是上将军叫我。来!干了!』两人干了一碗,白起便拍着石案道,『我白起,老卒一个,打仗便是咱的活计!上将军不上将军,与交友却是何干?白起与乐兄虽只有一面之交,然对乐兄却是歆慕已久,乐兄便当不得叫我一声兄弟么?』

    乐毅大是感慨:『说得好!罚乐毅一大碗!』便咕咚咚干了一碗,『兄弟,乐毅痴长几岁,倒是远不如兄弟这般真人见识,当真惭愧也。』

    『哪里话来?』白起慨然拍案,『乐兄多年作为,白起却也清楚。当今天下,堪称名将者,非乐兄莫属也。』

    乐毅哈哈大笑:『一仗未打,竟成名将,兄弟却是骂我了?』

    『不不不。』白起连连摇头,『名将之才,首在图国、料敌、治兵也。【吴子】云:「勇之于将,乃数分之一耳。」乐兄入燕,变法强国,使弱燕崛起;算敌分毫,使仇国步步入殼;治兵以明,倏忽练成精锐新军二十万。更不说斡旋之才,纵横之能。此等大将,已是不战而屈人之兵,若提兵于战阵之间,自是游刃有余无敌于天下,岂有他哉!』

    『兄弟读兵书了?』乐毅素来听说白起天赋将才不读兵书,今见白起引证兵书见识精当,竟大是惊讶,不禁便是一问,却又不待白起回答便是一笑,『若是别个,倒是不在话下。然若与兄弟将才相比,乐毅实在是惭愧了。』

    『岂有此理了?』这次却是白起哈哈大笑,『充其量,我只一个战场之才而已!乐兄出将入相,庙堂运筹决胜万里之外。我呢?战场之外便懵,如何能与乐兄之明彻相比?』

    乐毅摇摇头淡淡一笑:『将便是将,我却只佩服兄弟一人。』说罢便又大饮一碗,突兀便道,『兄弟,请教一事:燕国是否到了大打一仗的时机?』

    白起目光一闪,脸上笑容倏忽间消失净尽,默然片刻,竟然也是一问:『要看乐兄如何打法?』

    『合纵五国,利市均沾。』乐毅没有丝毫犹疑。

    『乐兄此来,便是联秦出兵?』

    『正是。』

    又是一阵默然,白起点点头:『该当有这个时机。』

    『兄弟是说,还要看燕国给秦国多少利市了?』

    白起笑道:『乐兄纵横大才,与太后、秦王、丞相去说吧,我是只管打赢便是了。』

    『公私分明,好兄弟也。』乐毅大笑一阵,『来!再干一碗!』

    两人至此海阔天空,直到天交四鼓,虽然都是酒意浓浓,乐毅还是撑持着回到了驿馆,白起荆梅竟也没有执意挽留。若是过得一夜睡得一觉,作为身负秘密使命的特使,与各方周旋便都会无端增添一些微妙处。身为大良造上将军的白起,与特使酬酢未尝不可,然则若有过夜之名,便也会平添一些多余而又必要地解释。心照不宣之下,便是慨然作别。次日清晨,乐毅便醒了过来。老秦酒虽凛冽无双,酒性却极是纯正干净,虽大醉而不缠头,梳洗之后便是神清气爽。用过早膳已是日上三竿,乐毅便登车直向王宫而来。

    秦昭王嬴稷早早便进了书房,这是他自少年即位便坚持下来的习惯。

    不管太后与丞相如何在实际上掌控着权力,嬴稷都从来没有放纵过自己。不贪游乐,不事奢华,除了睡觉生病,每日天蒙蒙亮便进入书房,直到三更过后才离开。读书、练剑、吃饭,都在这里外五进门户重重的书房里。对于政事,嬴稷是从不主动过问,然则只要太后丞相来书房议政或请他到别处会商,他也绝不推辞;至于那些必须由他出面的朝会礼仪庆典等,他也会尽心尽力地做得出色;若有适当机会,他也会尽可能地以各种身份去历练自己,譬如河内大战时秘密前往河内辅助魏冄建郡安民。二十一岁那年加冠之后,他依然如此,既没有丝毫显露出要亲政的意思,也没有丝毫的懈怠国事,竟是一如既往地维持着这『太后丞相秦王』三架马车的局面。倏忽之间,嬴稷已经过了而立之年,这个『闲王』也做了近二十年,似乎一切都还要平静地继续下去。在大争之世的战国,大权分散政出多门从来都是祸乱根源,偏偏的秦国却很平静稳当,一点儿乱象也没有。说到底,这得归功于他那个极为罕见的母亲太后,只要母亲在,嬴稷宁愿这样持续下去,可是,母亲之后呢……

    『禀报我王:燕国密使乐毅求见。』

    『说甚?谁人求见?』嬴稷从沉思中醒了过来,竟惊讶地离开了书案。

    『燕国秘使乐毅。』老内侍声音很低,但却很是清晰。

    默然片刻,嬴稷吩咐道:『立即知会太后:半个时辰后,我带乐毅晋见。请乐毅进宫,东偏殿。』说罢便匆匆出了书房。到得东偏殿廊下,嬴稷便站住了,蓦然之间,他想在殿外迎候乐毅,更想看看这位曾经对他母子有恩的燕国重臣究竟衰老了几多?他很想从母亲的眼光给乐毅一个评判,却又想不清为何会突兀浮上如此念头?

    便在这片刻之间,一个熟悉的身影已经跟着宫门将军进入了嬴稷的视线:除了头上的帅盔换成了特使的一顶不足六寸的蓝玉冠,便还是那一领暗红色的斗篷,软甲战靴,步态劲健潇洒,噢!胡须留起来了,落腮长须,脸上黝黑,比当年更多了几份威猛,好,更有气度了。便在这闪念之间,嬴稷已经从廊柱下快步走下六级阶梯迎了过来。

    『燕国亚卿、特使乐毅,参见秦王』

    乐毅尚未躬下之时,嬴稷已经笑着伸手扶住了:『阔别多年,亚卿别来无恙?』一句礼节寒暄,嬴稷恳切一笑,『母后与嬴稷却是时常念叨将军,惜乎竟是天各一方也。』

    『握得公器,便是身不由己,尚望秦王鉴谅了。』

    『走,进殿说话。』嬴稷敏锐地意识到乐毅巧妙谦恭地避过了太后话题,心头竟是一热,竟情不自禁地拉起了乐毅。多年以来,他国使节入秦,都是先见太后与丞相,乐毅却是先见自己这个闲王,实在是难得也。乐毅目下已是天下名臣,此举无论如何总是推重正道也推重自己了。

    进得殿中,秦昭王立即吩咐侍女煮茶。煮茶,意味着至少大半个时辰的叙谈。从国君接见使节的礼仪看,即或在『礼崩乐坏』的战国,这也是极为罕见的。乐毅正需要相机切入正题的时间,便也坦然就座。便在此时,一个白发老侍女从大木屏后走了出来,对秦昭王低声耳语了几句便又去了。

    秦昭王转身笑道:『今日幸得有暇,便与将军煮茶消闲了。』乐毅笑道:『正好,我带来了些许燕山茶,秦王可愿品尝一番?』『燕山茶?』秦昭王惊喜笑道,『却在哪里?』乐毅啪啪拍了两掌,殿外便走进了一个燕国红衣文吏,将一个长大的红色木匣放在了乐毅案头。乐毅将木匣打开,拿出一方精致的铜匣笑道:『先品品,若秦王觉得还有当年风味,我便教人送一车过来了。』秦昭王打开铜匣,便耸着鼻子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好!便是这味!』转身便放在煮茶侍女的案头,『改煮燕山茶。』乐毅又从长大木匣中拿出了一只晶莹润泽的蓝色玉盒,双手捧起道:『这是一套燕山玉佩。当年,太后很是赞赏燕山玉。燕王知晓,便命尚坊玉工特意制作了这套玉佩,请秦王代为敬献给太后。』

    秦昭王却笑了:『将军与太后相识相熟,自己去见,岂不更好?』

    『秦王差矣。』乐毅倏忽收敛了笑容,『当年太后与秦王在燕国落难,生计唯艰,可不拘礼仪处之。此谓「危难不拘礼」。而今,太后为一国母仪,秦王为一国之君,乐毅安敢以坊间交谊亵渎之?』

    『将军差矣!』秦昭王照样一句,便是哈哈大笑,『秦人老话,熟不拘礼,何来忒多讲究?情谊不合,虽寻常百姓也当疏远。情谊但合,虽贵为王侯也可成知己莫逆。否则啊,这太后国君便不是人了。』最后一句竟是声调拉得长长的。

    『也是一说也。』乐毅却只是淡淡一笑。

    『人言乐毅儒将,今日始信也!』秦昭王便是喟然一叹。

    此时侍女已经将茶煮好,一片浓酽清香弥漫殿中,一入口秦昭王便大是感喟:『燕山茶克食利水,当真妙物也。』乐毅笑道:『秦人成于马背,多食牛羊肉,燕山茶粗厚味重,正是当得。』秦昭王恍然笑道:『对也!何不将燕山茶种觅来一袋?秦国南山不能种茶么?』乐毅道:『此事何难?明春我便送到秦王手中。只是水土不同,只怕生出茶来也不是燕山风味呢。』秦昭王便笑了:『也是。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鱼龙变化,又能奈何?』

    说得一阵,秦昭王竟丝毫没有提及乐毅使命的意思。乐毅心念一闪,竟是揣摩不出其中奥妙,不知是因为这个秦王没有亲政而不涉国事,还是刻意回避另有安排?否则,他这个特使绝不会在这日常议政的东偏殿一坐便是一个多时辰。此种情景,在直率的秦国确实少见,思忖一阵,乐毅便道:『启禀秦王:乐毅意欲拜访丞相呈交国书,却是不能盘桓了。』

    『好!』秦昭王便站了起来,『但凡国事,对丞相说便了。』

    『外臣告辞。』乐毅一躬,却又被秦昭王扶住,虽然没有挽留,秦昭王却坚执将乐毅送到宫门,眼看着轺车去了方才回身。

    一路思忖着回到驿馆,乐毅已经恍然大悟,断定秦国已经决定了加盟合纵攻齐,只剩下丞相魏冄与自己开价了。因了神交情谊,白起自不便与自己『磋商』此等利害国事。因了那段罹难渊源中自己对太后与秦王的恩义,他们母子也不愿与自己讨价还价。所有的难题都留给了那个铁面丞相魏冄,哪么魏冄要的是什么呢?

    一过午,乐毅便单车直奔丞相府。魏冄果然利落,片言寒暄并看完燕王国书之后便是直截了当:『亚卿便说,秦国有何利市?只说实在的。』乐毅也是不遮不掩:『秦军若出兵十万,自带粮草,可占宋国故地三百里。』

    『少于十万,不带粮草,又当如何?』

    『丞相以为呢?』乐毅不答反问。

    『好,不罗嗦了。』魏冄大手一挥,『秦无虚言。燕国与将军,对秦国有救君之义,立王之恩。秦国出兵五万,自带粮草,不求齐国一城一地!亚卿以为如何?』

    乐毅惊讶了,默然片刻,便是悠然一笑:『丞相有求但说,无须反话了。』

    魏冄哈哈大笑,大步走到书案前拿过一张大羊皮纸哗啦一抖:『亚卿自看便了。』

    乐毅接过羊皮纸,赫然大字便扑入眼帘:

    秦国书

    秦入攻齐合纵,出兵五万,自带粮草,不分燕齐一城一地。

    大秦王嬴稷二十三年十月立

    下面便是一方鲜红的朱文大印。

    乐毅将国书放在案上,面色肃然地对着国书便是深深一躬。

    出得丞相府,一阵愧疚之情骤然涌上乐毅心头。看来,自己显然错看秦国君臣了。太后秦王与白起,不是碍于情谊恩义回避讨价还价,而是维护他乐毅的尊严,不想摆出施恩于人的架势而使他难堪。魏冄与自己最是生疏,便由他简捷交代了事。由此看来,秦国君臣对伐齐之事早已经有了决断。从大处说,这是舍利而取义,使山东六国生出的『虎狼暴秦』恶名不攻自破。从小处说,满荡荡回报了燕国之情,秦国君臣朝野从此便可坦然面对燕国。利害道义,权衡到如此地步,堪称天下大器局也。

    当晚,乐毅特意来向白起辞行,白起大是惊讶:『乐兄不见见太后便走?』乐毅便摇了摇头:『大计既定,便不须烦扰太后了。』白起却重重地叹了口气:『乐兄啊,你却拘泥太甚了!太后气量胜过男子多矣,白起最是服膺,真不忍看她伤心也。』乐毅默然良久,喃喃唸了一句:『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便不再说话了。白起一挥手:『好,明日清晨,我为乐兄在郊亭饯行。』

    『不须了。』乐毅摇头一笑,『国事入秦,兄弟未奉王命,却不宜私动呢。我只问你,攻齐大军,兄弟可否为帅?』

    白起便是一阵大笑:『放着天下第一名将,白起去添乱么?』

    『那,秦军五万,何人为将?』

    白起慨然拍案:『不管何人为将,秦军都以乐兄之命是从!』

    『步军还是骑兵?』乐毅的笑容却是耐人寻味。

    白起目光一闪:『乐兄想要攻城大器械?』

    『燕国新军虽成,却是轻兵铁骑而已。』

    白起略一思忖便道:『五万人马我还是出全数铁骑,以利长途奔袭。攻城大器械在河内安阳还留得几套,正好就近,借你便了!』

    『好!战后加倍奉还!』乐毅大是兴奋。

    次日拂晓,还是晨雾蒙蒙,乐毅给驿丞留下三封辞行书简,便五骑快马出了咸阳。秋高气爽,一路飞驰,大约午后时分便到了桃林高地。乐毅归心似箭,不走函谷关大道,却要直插山道走一条捷径回燕。

    这桃林高地方圆三百余里,横亘在华山〔西〕、函谷关〔东〕与崤山〔南〕、少梁〔北〕之间的巨大四方地带。桃林高地的南部峡谷直通函谷关,是千百年唯一的出秦险关大道。说它唯一,是说只有这条如函大峡谷可通行车马军旅,也就是说,它是大军出入秦国的唯一通道,而不是说单人独马也唯此一途。在这桃林高地的北部,有一条不大的河流叫潼水,沿着潼水河谷便有崎岖小道直通大河,过得大河,便是河内的蒲坂,比东出函谷关却是近了数百里。三百多年后,这条河谷小道成了与函谷关并行的大道,于是便有了东汉的潼关。沧海桑田,潼关便渐渐成了主要通道,函谷关便在岁月中渐渐淡出了。这是后话。

    乐毅要走的,便是这潼水河谷。

    入得潼水,已是斜阳晚照。秋日将苍莽山塬染得金红灿烂。东南的函谷关已经隐没在群山之中,惟有隐隐约约断断续续的号角在残阳中漫游,给这荒莽的山林河谷飘来了一丝边城气息。乐毅翻过了一道山梁,眼前一道淙淙山溪,遥遥便见对面山头上立着一座茅亭,一缕炊烟在茅亭后袅袅飞散,便是扬鞭一指:『有高士隐居在此。走,茅亭打尖,歇息片刻。』便一马冲下山坡越过山溪,翻上了对面山头。

    『亚卿且慢!』随行司马一马超前,『亭下山谷似有军马!』

    便在此时,一个声音悠然飘来:『亚卿别来无恙乎?』

    乐毅一个激灵,瞬息之间心头大跳!凝神片刻,便在马背遥遥拱手:『彼何人哉?不见其身。』

    『尔还而入,我心易也。还而不入,否难知也。』随着悠然吟哦,一个修长的身影出现在茅亭之下,黑色长裙散发飘飞,信步出亭,婀娜丰满的身姿竟是那般熟悉。

    『太后……』乐毅翻身下马,却是愣怔不前。

    『将军不识芈八子了?』

    『太后,』乐毅勉力一笑,『流水已逝,刻舟不能求剑也。』

    『然则,亡羊固可补牢也。』宣太后平静地笑着,『来吧,芈八子为君饯行了。』说着便挽起了乐毅胳膊。乐毅面色胀红地将手背了起来:『太后,我跟着便是了。』宣太后看看窘迫的乐毅,竟咯咯笑了:『我说你个乐毅当真迂腐。你我纵有情谊恩义,总还是没有藏污纳垢了。你这避嫌却实在笨拙,入秦不知会我,进咸阳不来见我,离咸阳也不别我。』宣太后声音突然颤抖了,『我母子在燕国近十年,将军不避非议,与我有救难情谊,也曾视我为红颜知己。此等事天下谁个不知?如何我做了太后,你便拒人于千里之外?好便好了,有甚打紧?如此拘泥礼仪,避嫌自洁,岂非凭空惹出新是非来?』

    『太后大是!』乐毅慨然拱手,『我却没省出这层道理,实在惭愧。』

    『你能不叫我太后么?』

    『……』

    『在燕国,你叫我甚来?』

    『芈大姐。』虽然红着脸,乐毅还是低声叫了一句。

    『哎。这便好。』宣太后笑着又挽起了乐毅胳膊,『走,茅亭下一醉!』

    正是落日啣山之时,桃林高地的荒莽山塬在漫天霞光中伸展向无垠的天际,苍苍茫茫的桃林竟将山巅的太阳托了起来,潼水蜿蜒东去,竟似一匹锦缎飘绕在万山丛中。

    两人饮得几爵,宣太后便向南边大山一指:『乐毅,可知那是何山?』

    『当是夸父山。』

    『这苍苍林海,又是何名?』

    『桃林。亦称邓林。』

    『夸父逐日,何等美也?』宣太后站了起来,仿佛在喃喃自语,『夸父山,桃林塬,这片山塬埋葬了一个多么壮烈、多么心酸的灵魂。你说,夸父何以要追逐太阳?』

    『……』乐毅默然了。

    『他是要圆心中那个大梦。饮干了河渭两川之水,夸父还是没有追上太阳,却活活干渴死了,空留下那座默默的大山,这片绿绿的桃林。乐毅啊,临死时看着远逝的太阳,夸父他后悔么?』宣太后的声音中充满无可挽回的失落与惆怅。

    乐毅慨然叹息:『他不会后悔。他有来生。』

    宣太后笑了,一脸酡红在晚霞下竟是分外绚烂。

    乐毅怦然心动:『芈大姐,你我也是夸父逐日。你追你的太阳,我追我的太阳。只可惜,我们没有共同的太阳。』

    『会有的。』宣太后静静地看着乐毅,『虽然不是今日就有。』乐毅低声吟诵一句:『与前世而皆然兮,吾何怨乎今生?』

    『楚歌?』宣太后眼睛骤然一亮。

    『屈原的【涉江】。』

    宣太后默然良久,叹息一声:『生非其国,遇非其君,屈子悲矣哉!』

    乐毅大饮一爵,慨然便道:『天地造化,情谊原本并非一面。我助你脱难,你助我功业,生其国,遇其君,夫复何憾也!』

    『惟余一缕相思,便待来生聚首了。』宣太后也大饮一爵,当啷丢下铜爵一笑,『今日桃林一别,难有聚首之期,芈八子为将军抚琴一曲,以为心中永诀。』

    乐毅粗重地喘息着,想说什么,却终是没有开口。

    宣太后走到廊柱下的石案前,肃然跪坐,十指一拂,古琴便叮咚破空!

    夸父逐日兮我做河渭

    行影大合兮今生何期

    夸父做山兮我做桃林

    相伴守望兮何在乎一

    『大姐,好!』乐毅爽朗大笑,『行影大合,何在乎一?好啊,乐毅终是透亮也。来,我也为大姐一歌,以作告别。』

    『你也能歌?』宣太后惊讶地笑了。

    乐毅被她一笑一问,豪气顿发,朗声答道:『岂不闻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今日且听我燕山歌风了。』便倚柱而立,大袖一甩,高亢粗豪的歌声便响彻山塬峡谷

    夸父逐日飘风发发

    长鲸饮川日月之华

    颓然一倒山林崔嵬

    无草不死无木不萎

    山水两望与天地共长

    乐毅一开声,宣太后便抓起石案上的短剑敲打着铜爵以为节拍,及至乐毅唱完,宣太后当啷丢掉剑爵,便紧紧抱住了乐毅。

    『我,该上路了。』乐毅轻轻拍着她的肩背。

    『去吧。』宣太后放开了双手,『你终是要追赶自己的太阳了。』

    火把点点,马蹄沓沓,桃林高地的山道上渐渐消逝了高大的骑士身影。茅亭外的那堆篝火却在久久地燃烧,伴着那个伫立在山头风口的黑色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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