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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不宁不令 第一节 大义末路何茫然

大秦帝国作者:孙皓晖发布:福哥

2020-6-10 01:35

    郢都乱了。楚怀王找张仪媾和,张仪冷笑着撂下一句话:『媾和?打完仗再说吧。』便当着他的面上车回秦国去了;找春申君,春申君竟不知去向;好容易找到苏秦,这位滔滔雄辩的六国丞相却是一言不发。楚怀王走投无路又六神无主,最后只有去了昭雎府。

    昭雎虽然还是『卧病在榻』,却也给楚怀王出了几个实实在在的主意:第一个便是缉拿屈原,防止肘腋之患;第二个便是罢黜春申君黄歇,剪除屈原羽翼;第三个是驱逐苏秦,向秦国表示退出合纵的决心。昭雎末了道:『我王若能如此,则楚国大安。否则嘛,老臣也是无能为力了。』楚怀王想想也是无奈,便跺着脚长吁一声走了。回到王宫,楚怀王却不知这三件事从何做起?缉拿屈原,屈原在哪里?罢黜春申君,春申君连影子都不见如何罢黜?驱逐苏秦,总得有个说法,一个六国丞相,总不能让几个武士吆五喝六的将人家赶出去吧?还要向秦国示好,张仪都走了,向谁去示好?

    楚怀王一路皱着眉头到了后宫,长吁短叹的对郑袖说了一遍。郑袖白嫩的手指戳着他的额头,咯咯笑道:『晓得无?木瓜一个!谁出的主意,便让谁来办哦,人家出了主意,不给人家权力,生生一个青木瓜哦。』楚怀王恍然大悟:『对呀!王后真道聪明,来人,立即下诏:宣老令尹昭雎进宫理政!』

    昭雎一出山,一河水立即开了:三路精骑缉拿屈原,一纸诏书罢黜春申君。昭雎亲自出面,彬彬有礼的请苏秦离开了郢都。而后又立即派出驷马快车的特使,飞驰咸阳示好媾和;再便是老世族纷纷重掌旧职,新派纷纷搁冷置闲。旬日之间,楚国的老气象便恢复了,满堂白发苍苍,朝野再无争斗,楚怀王竟觉得轻松了起来。

    可就在这时候,忽然传来一个惊人的消息:八万新军开得不知去向,屈氏领地大出粮草!满朝顿时哗然。屈原若领着这八万新军压来郢都,岂非又是一个乾坤大颠倒?可反复探察,郢都方圆几百里竟都没有新军踪影。昭雎猛然醒悟,立即派出连续六路亲信飞骑奔赴秦楚边境探察。可忒煞作怪,六路飞骑竟都是泥牛入海!这一下,郢都君臣可都迷糊了。有人说,屈原领兵去了岭南,要建一个新诸侯国复仇!有人说,八万新军投奔了齐国,屈原要做齐国丞相了!有人说,新军就藏在屈氏领地里,屈原马上就要反了!各种揣测流言不胫而走,一时人心惶惶。

    毕竟昭雎有见识,径直到后宫来找楚怀王,竟是铁青着老脸:『敢问楚王,屈原手中可有兵符?』楚怀王惊讶了:『没有啊,本王没有给过他兵符,他如何能有兵符了?』昭雎依旧板着脸:『楚王记性不好,还是再想想了。』楚怀王转悠了两圈猛然一跺脚:『咳呀!老令尹还真是神!想起来了,本王给过屈原一尊象符,可,可本王有言在先,不许他擅自动用的了!』昭雎摇头叹息:『楚王啊楚王,此番楚国算是和秦国结下死仇了,永远都解不开了。』

    『老令尹此话怎讲?』楚怀王急得额头冒汗:『不能媾和了?秦王拒绝了?』

    昭雎苦笑不得:『楚王还不明白?屈原有兵符,调集兵马打秦国去了。他打过仗么?能打赢么?八万新军加昭常十五万大军,全都要葬送在屈原手里了!』

    楚怀王红润润的面孔唰的变得苍白:『你,你是说,楚国的主力大军全完了?』

    『非但如此啊。』昭雎沉重的喘息着:『如此不宣而战,秦国岂能不记死仇?多年来,老臣竭力斡旋,都为不使楚国与强秦为仇,如今啊,全完了,楚国被屈原葬送了……』

    楚怀王一下子软瘫在草地上,竟带出了哭声:『这这这,这却如何是好了?』

    『杀屈原,罢黄歇,以谢秦国!』昭雎牙齿咬得咯咯响。

    楚怀王抽着鼻子唏嘘着:『也只有这样了,本王,本来最怕杀人了。』

    次日内侍急报,说春申君黄歇宫外侯见。楚怀王一听便跳了起来:『快!叫他进来了!』一见春申君疲惫憔悴风尘仆仆的样子,楚怀王心便软了,却依旧板着脸道:『黄歇,你窜到哪里去了?弄得一副逃犯模样了!』

    春申君惨淡的笑了:『楚王,臣到丹阳去了。』

    楚怀王满脸疑云:『丹阳?丹阳在哪里?有事了?』

    春申君叹息道:『噢呀我王,黄歇是屈原一党,听凭我王发落了。』

    『噢,对了!』楚怀王恍然大悟:『你跟屈原打仗去了!是也不是了?』

    『是了。』春申君淡淡漠漠道:『事已至此,臣不愿多说,领罪便了。』

    『领罪领罪!就晓得领罪!』楚怀王指点着春申君数落起来:『黄歇呀黄歇,你我同年,本王对你如何?从来都是宠着你护着你,对么?你倒好了,却偏偏跟着屈原那头犟驴乱踢腾。又是新政,又是变法,又是练兵,又是暗杀,事事你都乱掺和!这下好了,屈原叛逆该杀,你说本王还如何保护得了你?』

    『臣唯愿领死。』春申君干脆得只有一句话。

    『晓得无?你才是个大木瓜!还说我是木瓜?』楚怀王骂了一句,突然压低声音道:『哎,说老实话了,屈原这仗打得如何?大军全完了么?』

    『噢呀呀,我王这是从何说起了?』春申君惊讶的叫嚷起来:『大司马未奉王命是真了。可要说打仗,这次可真是打出了楚国威风!斩首秦军六万,我军伤亡只有十万余,其余十来万楚军还好好的驻扎在沔水!谁说楚军全完了?分明恶意诬陷!』

    『毋躁毋躁。』楚怀王惊喜的凑了上来:『你说斩首秦军六万?』

    『噢呀没错!司马错也亲口认帐了。』

    『楚军还有十来万?』

    『断无差错!我王可立即宣昭常来郢都证实了。』

    『好!大好!』楚怀王拊掌大笑:『春申君啊,你真是个福将,给本王带来了福信!』说着突然压低了声音:『对了,快去找几个人担保,有人要罢黜你了!』

    『谢过我王。臣告辞了。』

    春申君一走,楚怀王顿时轻松了起来。匆匆大步回到后宫,高兴地对郑袖学说了一遍,郑袖笑道:『晓得了,也好,没伤筋动骨哦。日后只要再不得罪秦国,也许还是平安日月哦。』楚怀王道:『说得是了,有这一仗,秦国也不敢小瞧我大楚国了。哎王后,你说这屈原该如何处置好了?』郑袖笑道:『晓得无?这种事找老令尹说了。』楚怀王道:『老令尹?他让我杀了屈原。』郑袖笑道:『那就杀了,还能再说个木瓜出来了?』楚怀王嘟哝道:『木瓜木瓜,我是木瓜么?你才是木瓜了。』郑袖点了一下楚怀王的额头咯咯笑道:『晓得晓得,我是木瓜哦,谁敢说乖儿子是木瓜了?』楚怀王得意的大笑了一阵:『木瓜嘛,倒是有一个,屈原!』『乖儿子真聪明哦!』郑袖笑着拍手:『晓得了,屈原大木瓜!』楚怀王大乐,抱起郑袖便滚到了纱帐里,笑声喘息声竟是久久不歇。

    正在这时,老内侍在纱帐外高声道:『禀报我王:屈氏族老在宫门请命。』

    『败兴!』楚怀王气恨恨的嘟哝了一句,衣衫不整的爬了起来:『如何个请命法了?』

    『一大片老人举着白绢血书,跪着不起来,要见我王。』

    『岂有此理?没找他们的事,他们倒先来了?王后,我去看看了。』

    来到宫门一看,楚怀王却象钉在那里一般挪不动脚步了。偌大车马场中跪满了白发苍苍的老人,一副钉在大木板上的白绢血书触目惊心杀我屈原,反出楚国!斗大的八个字竟还滴着淋漓的鲜血,个个老人的手上都缠着白布,面色阴沉得仿佛随时都要爆发。楚怀王虽说颟顸,但有一点还是明白的:屈氏举族百余万口,除了王族芈氏与昭氏部族,便是楚国第三大部族,若举族造反,楚国岂非要大乱了?

    『前辈啊,这是何苦了?快,快起来了。』楚怀王走到为首老族长面前,却不禁有些慌乱,想扶起老人,却硬是不敢伸手。

    『屈氏草民恳请我王:赦免屈原,否则,屈氏举族反往岭南自立!』

    『哎呀呀老前辈,本王何曾说过要杀屈原了?』楚怀王连忙先为自己开脱了一句,又凑出一脸笑容道:『屈原还没有回来,本王还没有见他,谁说要杀他了?纵然回来,也还要查问后再说了,起来起来,快起来了。』

    老族长还是跪着,竹杖点得笃笃响:『大司马为洗雪国耻,献出族中六万子弟,献出族中粮草十五万石,浴血沙场,斩首秦军六万,有大功于楚国!我王若听信谗言,诛杀屈原,楚人将永远没有忠臣烈士!愿我王三思而后行了。』

    『老族长,本王听你的便是了。』楚怀王沉重的叹息了一声:『杀秦军六万,也不容易了,快,快起来了。』

    老族长刚刚站起,便闻场外马蹄声疾!内侍低声急报:『我王快看!』楚怀王闻声抬头,却见一个『野人』迎面而来:战袍血迹斑斑,须发灰白散乱,眼眶深陷,干瘦黝黑得好象一段木炭!楚怀王不禁惊讶得倒退了两步:『你?你是大,大司马了?』

    来人扑地跪倒:『臣,屈原领罪。』

    楚怀王长叹了一声:『屈原啊,你也苦了,先起来,容我想想再说了。』

    『屈原尚有一言,望我王容禀。』

    『有话,你就说吧。』

    屈原竟是慷慨激昂:『与秦国开战,全系屈原一人所为,与他人无涉。臣恳请我王:对战死将士论功行赏,对屈氏粮草如数偿还!此外,此战后虎狼秦国必来复仇,楚国目下战力太弱,恳请我王交出屈原,以全楚国!』

    『大司马!不能啊!』屈氏族老们老泪纵横,一片哭喊。

    屈原站起来对族老们深深一躬:『族中前辈们:屈原不才,若能以一己之身消弭楚国危难,虽死何憾?我屈氏世代忠烈,当以国难为先,切莫为屈原性命胁迫楚王了,前辈们,回去吧,屈原求你们了……』

    『大司马……』老族长竹杖笃笃,竟是颤抖得说不出话来。楚怀王大是动情,一时竟是涕泪交流泣不成声。

    这场风波又一次震撼了郢都!屈氏部族不惜举族叛逆而死保屈原,屈原不惜一死而为战死将士请功的故事迅速传遍了朝野。更令国人心动的是,屈原竟自请楚王将自己交给秦国,以保全岌岌可危的楚国,古往今来,几曾有过如此耿耿忠烈的大臣?一时间,为屈原请命的呼声弥漫了楚国,竟使老世族们不好开口了。

    楚怀王也英明了一回:先恢复了春申君的参政权力,而后拉上春申君一起与老令尹昭雎等几名主政大臣密商了一日一夜,终于诏令朝野:丹阳之战的死难将士,全数论功赐爵,由春申君清点实施;免屈氏领地三年粮赋,以为补偿;罢黜屈原大司马之职,领三闾大夫爵,放逐汨罗水思过自省。诏令通告朝野,庶民们虽然还是怨声难平,却也是无可奈何。残余的新派们也渐渐安静了,毕竟没有杀屈原,也没有交出屈原给秦国,有老世族咬着屈原,还能让楚王怎么办呢?

    屈原离开郢都那天,十里郊亭竟挤满了送别的人群,有郢都国人,更有四乡村野赶来的庶民百姓,四面山塬上到处涌动着默默的人群,路边长案罗列,摆满了人们献来的各种酒食。正午时分,当春申君亲自驾车送屈原出城上道时,郢都四野的哭声弥漫开来,随着那辆破旧的轺车慢慢的聚拢到了十里长亭。站在轺车伞盖下的屈原,苍老干瘦得全然没有了往昔的风采,他那永不熄灭的激情似乎也干涸了,只是木然的望着四野涌动的人群,一片空洞,一片茫然。

    半日驰驱,终于到了云梦泽边。春申君跳下轺车,扶着屈原下了车,便是深深一躬:『屈兄,善自珍重了。』屈原淡淡的笑了笑:『春申君,我有最后一言:楚国不堪腐朽,已经无力自救了,一定要去找苏秦,再度合纵,以外力保住楚国,等待机会了。见到苏秦,代我致歉,屈原意气太过了……』说罢一声叹息,便大步上了小船。

    『噢呀屈兄,我记住你的话了!』

    小船飘飘荡荡的去了,屈原始终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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