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5-25 03:55
话说赵姨娘正在屋里抱怨贾环,只听贾环在外间屋里发话道:『我不过弄倒了药铞子,洒了一点子药,那丫头子又没就死了,值的他也骂我,你也骂我,赖我心坏,把我往死里糟踏。等着我明儿还要那小丫头子的命呢,看你们怎么着!只叫他们隄防着就是了。』那赵姨娘赶忙从里间出来,握住他的嘴说道:『你还只管信口胡■,还叫人家先要了我的命呢!』娘儿两个吵了一回。赵姨娘听见凤姐的话,越想越气,也不着人来安慰凤姐一声儿。过了几天,巧姐儿也好了。因此两边结怨比从前更加一层了。
一日林之孝进来回道:『今日是北静郡王生日,请老爷的示下。』贾政吩咐道:『只按向年旧例办了,回大老爷知道,送去就是了。』林之孝答应了,自去办理。不一时,贾赦过来同贾政商议,带了贾珍、贾琏、宝玉去与北静王拜寿。别人还不理论,惟有宝玉素日仰慕北静王的容貌威仪,巴不得常见才好,遂连忙换了衣服,跟着来到北府。贾赦贾政递了职名候谕。不多时,里面出来了一个太监,手里掐着数珠儿,见了贾赦贾政,笑嘻嘻的说道:『二位老爷好?』贾赦贾政也都赶忙问好。他兄弟三人也过来问了好。那太监道:『王爷叫请进去呢。』于是爷儿五个跟着那太监进入府中,过了两层门,转过一层殿去,里面方是内宫门。刚到门前,大家站住,那太监先进去回王爷去了。这里门上小太监都迎着问了好。一时那太监出来,说了个『请『字,爷儿五个肃敬跟入。只见北静郡王穿着礼服,已迎到殿门廊下。贾赦贾政先上来请安,捱次便是珍、琏、宝玉请安。那北静郡王单拉着宝玉道:『我久不见你,很惦记你。』因又笑问道:『你那块玉儿好?』宝玉躬着身打着一半千儿回道:『蒙王爷福庇,都好。』北静王道:『今日你来,没有什么好东西给你吃的,倒是大家说说话儿罢。』说着,几个老公打起帘子,北静王说『请』,自己却先进去,然后贾赦等都躬着身跟进去。先是贾赦请北静王受礼,北静王也说了两句谦辞,那贾赦早已跪下,次及贾政等捱次行礼,自不必说。
那贾赦等复肃敬退出。北静王吩咐太监等让在众戚旧一处好生款待,却单留宝玉在这里说话儿,又赏了坐。宝玉又磕头谢了恩,在挨门边绣墩上侧坐,说了一回读书作文诸事。北静王甚加爱惜,又赏了茶,因说道:『昨儿巡抚吴大人来陛见,说起令尊翁前任学政时,秉公办事,凡属生童,俱心服之至。他陛见时,万岁爷也曾问过,他也十分保举,可知是令尊翁的喜兆。』宝玉连忙站起,听毕这一段话,才回启道:『此是王爷的恩典,吴大人的盛情。』正说着,小太监进来回道:『外面诸位大人老爷都在前殿谢王爷赏宴。』说着,呈上谢宴并请午安的帖子来。北静王略看了一看,仍递给小太监,笑了一笑说道:『知道了,劳动他们。』那小太监又回道:『这贾宝玉王爷单赏的饭预备了。』北静王便命那太监带了宝玉到一所极小巧精致的院里,派人陪着吃了饭,又过来谢了恩。北静王又说了些好话儿,忽然笑说道:『我前次见你那块玉倒有趣儿,回来说了个式样,叫他们也作了一块来。今日你来得正好,就给你带回去顽罢。』因命小太监取来,亲手递给宝玉。宝玉接过来捧着,又谢了,然后退出。北静王又命两个小太监跟出来,才同着贾赦等回来了。贾赦便各自回院里去。
这里贾政带着他三人回来见过贾母,请过了安,说了一回府里遇见的人。宝玉又回了贾政吴大人陛见保举的话。贾政道:『这吴大人本来咱们相好,也是我辈中人,还倒是有骨气的。』又说了几句闲话儿,贾母便叫『歇着去罢。』贾政退出,珍、琏、宝玉都跟到门口。贾政道:『你们都回去陪老太太坐着去罢。』说着,便回房去。刚坐了一坐,只见一个小丫头回道:『外面林之孝请老爷回话。』说着,递上个红单帖来,写着吴巡抚的名字。贾政知是来拜,便叫小丫头叫林之孝进来。贾政出至廊檐下。林之孝进来回道:『今日巡抚吴大人来拜,奴才回了去了。再奴才还听见说,现今工部出了一个郎中缺,外头人和部里都吵嚷是老爷拟正呢。』贾政道:『瞧罢咧。』林之孝又回了几句话,才出去了。
且说珍、琏、宝玉三人回去,独有宝玉到贾母那边,一面述说北静王待他的光景,并拿出那块玉来。大家看着笑了一回。贾母因命人:『给他收起去罢,别丢了。』因问:『你那块玉好生带着罢?别闹混了。』宝玉在项上摘了下来,说:『这不是我那一块玉,那里就掉了呢。比起来,两块玉差远着呢,那里混得过。我正要告诉老太太,前儿晚上我睡的时候把玉摘下来挂在帐子里,他竟放起光来了,满帐子都是红的。』贾母说道:『又胡说了,帐子的檐子是红的,火光照着,自然红是有的。』宝玉道:『不是。那时候灯已灭了,屋里都漆黑的了,还看得见他呢。』邢王二夫人抿着嘴笑。凤姐道:『这是喜信发动了。』宝玉道:『什么喜信?』贾母道:『你不懂得。今儿个闹了一天,你去歇歇儿去罢,别在这里说呆话了。』宝玉又站了一回儿,才回园中去了。
这里贾母问道:『正是。你们去看薛姨妈说起这事没有?』王夫人道:『本来就要去看的,因凤丫头为巧姐儿病着,耽搁了两天,今日才去的。这事我们都告诉了,姨妈倒也十分愿意,只说蟠儿这时侯不在家,目今他父亲没了,只得和他商量商量再办。』贾母道:『这也是情理的话。既这么样,大家先别提起,等姨太太那边商量定了再说。』
不说贾母处谈论亲事,且说宝玉回到自己房中,告诉袭人道:『老太太与凤姐姐方才说话含含糊糊,不知是什么意思。』袭人想了想,笑了一笑道:『这个我也猜不着。但只刚才说这些话时,林姑娘在跟前没有?』宝玉道:『林姑娘才病起来,这些时何曾到老太太那边去呢。』正说着,只听外间屋里麝月与秋纹拌嘴。袭人道:『你两个又闹什么?』麝月道:『我们两个斗牌,他赢了我的钱他拿了去,他输了钱就不肯拿出来。这也罢了,他倒把我的钱都抢了去了。』宝玉笑道:『几个钱什么要紧,傻丫头,不许闹了。』说的两个人都咕嘟着嘴坐着去了。这里袭人打发宝玉睡下。不提。
却说袭人听了宝玉方才的话,也明知是给宝玉提亲的事。因恐宝玉每有痴想,这一提起不知又招出他多少呆话来,所以故作不知,自己心上却也是头一件关切的事。夜间躺着想了个主意,不如去见见紫鹃,看他有什么动静,自然就知道了。次日一早起来,打发宝玉上了学,自己梳洗了,便慢慢的去到潇湘馆来。只见紫鹃正在那里掐花儿呢,见袭人进来,便笑嘻嘻的道:『姐姐屋里坐着。』袭人道:『坐着,妹妹掐花儿呢吗?姑娘呢?』紫鹃道:『姑娘才梳洗完了,等着温药呢。』紫鹃一面说着,一面同袭人进来。见了黛玉正在那里拿着一本书看。袭人陪着笑道:『姑娘怨不得劳神,起来就看书。我们宝二爷念书若能像姑娘这样,岂不好了呢。』黛玉笑着把书放下。雪雁已拿着个小茶盘里托着一钟药,一钟水,小丫头在后面捧着痰盒漱盂进来。原来袭人来时要探探口气,坐了一回,无处入话,又想着黛玉最是心多,探不成消息再惹着了他倒是不好,又坐了坐,搭讪着辞了出来了。
将到怡红院门口,只见两个人在那里站着呢。袭人不便往前走,那一个早看见了,连忙跑过来。袭人一看,却是锄药,因问『你作什么?』锄药道:『刚才芸二爷来了,拿了个帖儿,说给咱们宝二爷瞧的,在这里候信。』袭人道:『宝二爷天天上学,你难道不知道,还候什么信呢。』锄药笑道:『我告诉他了。他叫告诉姑娘,听姑娘的信呢。』袭人正要说话,只见那一个也慢慢的蹭了过来,细看时,就是贾芸,溜溜湫湫往这边来了。袭人见是贾芸,连忙向锄药道:『你告诉说知道了,回来给宝二爷瞧罢。』那贾芸原要过来和袭人说话,无非亲近之意,又不敢造次,只得慢慢踱来。相离不远,不想袭人说出这话,自己也不好再往前走,只好站住。这里袭人已掉背脸往回里去了。贾芸只得怏怏而回,同锄药出去了。
晚间宝玉回房,袭人便回道:『今日廊下小芸二爷来了。』宝玉道:『作什么?』袭人道:『他还有个帖儿呢。』宝玉道:『在那里?拿来我看看。』麝月便走去在里间屋里书槅子上头拿了来。宝玉接过看时,上面皮儿上写着『叔父大人安禀』。宝玉道:『这孩子怎么又不认我作父亲了?』袭人道:『怎么?』宝玉道:『前年他送我白海棠时称我作「父亲大人」今日这帖子封皮上写着「叔父」,可不是又不认了么。』袭人道:『他也不害臊,你也不害臊。他那么大了,倒认你这么大儿的作父亲,可不是他不害臊?你正经连个--』刚说到这里,脸一红,微微的一笑。宝玉也觉得了,便道:『这倒难讲。俗语说:「和尚无儿,孝子多着呢。」只是我看着他还伶俐得人心儿,才这么着;他不愿意,我还不希罕呢。』说着,一面拆那帖儿。袭人也笑道:『那小芸二爷也有些鬼鬼头头的。什么时候又要看人,什么时侯又躲躲藏藏的,可知也是个心术不正的货。』宝玉只顾拆开看那字儿,也不理会袭人这些话。袭人见他看那帖儿,皱一回眉,又笑一笑儿,又摇摇头儿,后来光景竟大不耐烦起来。袭人等他看完了,问道:『是什么事情?』宝玉也不答言,把那帖子已经撕作几段。袭人见这般光景,也不便再问,便问宝玉吃了饭还看书不看。宝玉道:『可笑芸儿这孩子竟这样的混帐。』袭人见他所答非所问,便微微的笑着问道:『到底是什么事?』宝玉道:『问他作什么,咱们吃饭罢。吃了饭歇着罢,心里闹的怪烦的。』说着叫小丫头子点了一个火儿来,把那撕的帖儿烧了。
一时小丫头们摆上饭来。宝玉只是怔怔的坐着,袭人连哄带怄催着吃了一口儿饭,便搁下了,仍是闷闷的歪在床上。一时间,忽然掉下泪来。此时袭人麝月都摸不着头脑。麝月道:『好好儿的,这又是为什么?都是什么芸儿雨儿的,不知什么事弄了这么个浪帖子来,惹的这么傻了的似的,哭一会子,笑一会子。要天长日久闹起这闷葫芦来,可叫人怎么受呢。』说着,竟伤起心来。袭人旁边由不得要笑,便劝道:『好妹妹,你也别怄人了。他一个人就够受了,你又这么着。他那帖子上的事难道与你相干?』麝月道:『你混说起来了。知道他帖儿上写的是什么混帐话,你混往人身上扯。要那么说,他帖儿上只怕倒与你相干呢。』袭人还未答言,只听宝玉在床上噗哧的一声笑了,爬起来抖了抖衣裳,说:『咱们睡觉罢,别闹了。明日我还起早念书呢。』说着便躺下睡了。一宿无话。
次日宝玉起来梳洗了,便往家塾里去。走出院门,忽然想起,叫焙茗略等,急忙转身回来叫:『麝月姐姐呢?』麝月答应着出来问道:『怎么又回来了?』宝玉道:『今日芸儿要来了,告诉他别在这里闹,再闹我就回老太太和老爷去了。』麝月答应了,宝玉才转身去了。刚往外走着,只见贾芸慌慌张张往里来,看见宝玉连忙请安,说:『叔叔大喜了。』那宝玉估量着是昨日那件事,便说道:『你也太冒失了,不管人心里有事没事,只管来搅。』贾芸陪笑道:『叔叔不信只管瞧去,人都来了,在咱们大门口呢。』宝玉越发急了,说:『这是那里的话!』正说着,只听外边一片声嚷起来。贾芸道:『叔叔听这不是?』宝玉越发心里狐疑起来,只听一个人嚷道:『你们这些人好没规矩,这是什么地方,你们在这里混嚷。』那人答道:『谁叫老爷升了官呢,怎么不叫我们来吵喜呢。别人家盼着吵还不能呢。』宝玉听了,才知道是贾政升了郎中了,人来报喜的。心中自是甚喜。连忙要走时,贾芸赶着说道:『叔叔乐不乐?叔叔的亲事要再成了,不用说是两层喜了。』宝玉红了脸,啐了一口道:『呸!没趣儿的东西!还不快走呢。』贾芸把脸红了道:『这有什么的,我看你老人家就不--』宝玉沉着脸道:『就不什么?』贾芸未及说完,也不敢言语了。
宝玉连忙来到家塾中,只见代儒笑着说道:『我才刚听见你老爷升了。你今日还来了么?』宝玉陪笑道:『过来见了太爷,好到老爷那边去。』代儒道:『今日不必来了,放你一天假罢。可不许回园子里顽去。你年纪不小了,虽不能办事,也当跟着你大哥他们学学才是。』宝玉答应着回来。刚走到二门口,只见李贵走来迎着,旁边站住笑道:『二爷来了么,奴才才要到学里请去。』宝玉笑道:『谁说的?』李贵道:『老太太才打发人到院里去找二爷,那边的姑娘们说二爷学里去了。刚才老太太打发人出来叫奴才去给二爷告几天假,听说还要唱戏贺喜呢,二爷就来了。』说着,宝玉自己进去。进了二门,只见满院里丫头老婆都是笑容满面,见他来了,笑道:『二爷这早晚才来,还不快进去给老太太道喜去呢。』
宝玉笑着进了房门,只见黛玉挨着贾母左边坐着呢,右边是湘云。地下邢王二夫人。探春、惜春、李纨、凤姐、李纹、李绮、邢岫烟一干姐妹,都在屋里,只不见宝钗、宝琴、迎春三人。宝玉此时喜的无话可说,忙给贾母道了喜,又给邢王二夫人道喜,一一见了众姐妹,便向黛玉笑道:『妹妹身体可大好了?』黛玉也微笑道:『大好了。听见说二哥哥身上也欠安,好了么?』宝玉道:『可不是,我那日夜里忽然心里疼起来,这几天刚好些就上学去了,也没能过去看妹妹。』黛玉不等他说完,早扭过头和探春说话去了。凤姐在地下站着笑道:『你两个那里像天天在一处的,倒像是客一般,有这些套话,可是人说的「相敬如宾」了。』说的大家一笑。林黛玉满脸飞红,又不好说,又不好不说,迟了一回儿,才说道:『你懂得什么?』众人越发笑了。凤姐一时回过味来,才知道自己出言冒失,正要拿话岔时,只见宝玉忽然向黛玉道:『林妹妹,你瞧芸儿这种冒失鬼。』说了一句,方想起来,便不言语了。招的大家又都笑起来,说:『这从那里说起。』黛玉也摸不着头脑,也跟着讪讪的笑。宝玉无可搭讪,因又说道:『可是刚才我听见有人要送戏,说是几儿?』大家都瞅着他笑。凤姐儿道:『你在外头听见,你来告诉我们。你这会子问谁呢?』宝玉得便说道:『我外头再去问问去。』贾母道:『别跑到外头去,头一件看报喜的笑话,第二件你老子今日大喜,回来碰见你,又该生气了。』宝玉答应了个『是』,才出来了。
这里贾母因问凤姐谁说送戏的话,凤姐道:『说是舅太爷那边说,后儿日子好,送一班新出的小戏儿给老太太、老爷、太太贺喜。』因又笑着说道:『不但日子好,还是好日子呢。』说着这话,却瞅着黛玉笑。黛玉也微笑。王夫人因道:『可是呢,后日还是外甥女儿的好日子呢。』贾母想了一想,也笑道:『可见我如今老了,什么事都糊涂了。亏了有我这凤丫头是我个「给事中」。既这么着,很好,他舅舅家给他们贺喜,你舅舅家就给你做生日,岂不好呢。』说的大家都笑起来,说道:『老祖宗说句话儿都是上篇上论的,怎么怨得有这么大福气呢。』说着,宝玉进来,听见这些话,越发乐的手舞足蹈了。一时,大家都在贾母这边吃饭,甚热闹,自不必说。饭后,那贾政谢恩回来,给宗祠里磕了头,便来给贾母磕头,站着说了几句话,便出去拜客去了。这里接连着亲戚族中的人来来去去,闹闹穰穰,车马填门,貂蝉满座,真是:
花到正开蜂蝶闹,月逢十足海天宽。
如此两日,已是庆贺之期。这日一早,王子腾和亲戚家已送过一班戏来,就在贾母正厅前搭起行台。外头爷们都穿着公服陪侍,亲戚来贺的约有十余桌酒。里面为着是新戏,又见贾母高兴,便将琉璃戏屏隔在后厦,里面也摆下酒席。上首薛姨妈一桌,是王夫人宝琴陪着;对面老太太一桌,是邢夫人岫烟陪着;下面尚空两桌,贾母叫他们快来;一回儿,只见凤姐领着众丫头,都簇拥着林黛玉来了。黛玉略换了几件新鲜衣服,打扮得宛如嫦娥下界,含羞带笑的出来见了众人。湘云、李纹、李纨都让他上首座,黛玉只是不肯。贾母笑道:『今日你坐了罢。』薛姨妈站起来问道:『今日林姑娘也有喜事么?』贾母笑道:『是他的生日。』薛姨妈道:『咳,我倒忘了。』走过来说道:『恕我健忘,回来叫宝琴过来拜姐姐的寿。』黛玉笑说『不敢』。大家坐了。那黛玉留神一看,独不见宝钗,便问道:『宝姐姐可好么?为什么不过来?』薛姨妈道:『他原该来的,只因无人看家,所以不来。』黛玉红着脸微笑道:『姨妈那里又添了大嫂子,怎么倒用宝姐姐看起家来?大约是他怕人多热闹,懒待来罢。我倒怪想他的。』薛姨妈笑道:『难得你惦记他。他也常想你们姊妹们,过一天我叫他来,大家叙叙。』
说着,丫头们下来斟酒上菜,外面已开戏了。出场自然是一两出吉庆戏文,乃至第三出,只见金童玉女,旗幡宝幢,引着一个霓裳羽衣的小旦,头上披着一条黑帕,唱了一回儿进去了。众皆不识,听见外面人说:『这是新打的【蕊珠记】里的【冥升】。小旦扮的是嫦娥,前因堕落人寰,几乎给人为配,幸亏观音点化,他就未嫁而逝,此时升引月宫。不听见曲里头唱的「人间只道风情好,那知道秋月春花容易抛,几乎不把广寒宫忘却了!」『第四出是【吃糠】,第五出是达摩带着徒弟过江回去,正扮出些海市蜃楼,好不热闹。
众人正在高兴时,忽见薛家的人满头汗闯进来,向薛蝌说道:『二爷快回去,并里头回明太太也请速回去,家中有要事。』薛蝌道:『什么事?』家人道:『家去说罢。』薛蝌也不及告辞就走了。薛姨妈见里头丫头传进话去,更骇得面如土色,即忙起身,带着宝琴,别了一声,即刻上车回去了。弄得内外愕然。贾母道:『咱们这里打发人跟过去听听,到底是什么事,大家都关切的。』众人答应了个『是』。
不说贾府依旧唱戏,单说薛姨妈回去,只见有两个衙役站在二门口,几个当铺里伙计陪着,说:『太太回来自有道理。』正说着,薛姨妈已进来了。那衙役们见跟从着许多男妇簇拥着一位老太太,便知是薛蟠之母。看见这个势派,也不敢怎么,只得垂手侍立,让薛姨妈进去了。
那薛姨妈走到厅房后面,早听见有人大哭,却是金桂。薛姨妈赶忙走来,只见宝钗迎出来,满面泪痕,见了薛姨妈,便道:『妈妈听了先别着急,办事要紧。』薛姨妈同着宝钗进了屋子,因为头里进门时已经走着听见家人说了,吓的战战兢兢的了,一面哭着,因问:『到底是和谁?』只见家人回道:『太太此时且不必问那些底细,凭他是谁,打死了总是要偿命的,且商量怎么办才好。』薛姨妈哭着出来道:『还有什么商议?』家人道:『依小的们的主见,今夜打点银两同着二爷赶去和大爷见了面,就在那里访一个有斟酌的刀笔先生,许他些银子,先把死罪撕掳开,回来再求贾府去上司衙门说情。还有外面的衙役,太太先拿出几两银子来打发了他们。我们好赶着办事。』薛姨妈道:『你们找着那家子,许他发送银子,再给他些养济银子,原告不追,事情就缓了。』宝钗在帘内说道:『妈妈,使不得。这些事越给钱越闹的凶,倒是刚才小厮说的话是。』薛姨妈又哭道:『我也不要命了,赶到那里见他一面,同他死在一处就完了。』宝钗急的一面劝,一面在帘子里叫人『快同二爷办去罢。』丫头们搀进薛姨妈来。薛蝌才往外走,宝钗道:『有什么信打发人即刻寄了来,你们只管在外头照料。』薛蝌答应着去了。
这宝钗方劝薛姨妈,那里金桂趁空儿抓住香菱,又和他嚷道:『平常你们只管夸他们家里打死了人一点事也没有,就进京来了的,如今撺掇的真打死人了。平日里只讲有钱有势有好亲戚,这时侯我看着也是唬的慌手慌脚的了。大爷明儿有个好歹儿不能回来时,你们各自干你们的去了,撂下我一个人受罪!』说着,又大哭起来。这里薛姨妈听见,越发气的发昏。宝钗急的没法。正闹着,只见贾府中王夫人早打发大丫头过来打听来了。宝钗虽心知自己是贾府的人了,一则尚未提明,二则事急之时,只得向那大丫头道:『此时事情头尾尚未明白,就只听见说我哥哥在外头打死了人被县里拿了去了,也不知怎么定罪呢。刚才二爷才去打听去了,一半日得了准信,赶着就给那边太太送信去。你先回去道谢太太惦记着,底下我们还有多少仰仗那边爷们的地方呢。』那丫头答应着去了。薛姨妈和宝钗在家抓摸不着。
过了两日,只见小厮回来,拿了一封书交给小丫头拿进来。宝钗拆开看时,书内写着:
大哥人命是误伤,不是故杀。今早用蝌出名补了一张呈纸进去,尚未批出。大哥前头口供甚是不好,待此纸批准后再录一堂,能够翻供得好,便可得生了。快向当铺内再取银五百两来使用。千万莫迟。并请太太放心。余事问小厮。宝钗看了,一一念给薛姨妈听了。薛姨妈拭着眼泪说道:『这么看起来,竟是死活不定了。』宝钗道:『妈妈先别伤心,等着叫进小厮来问明了再说。』一面打发小丫头把小厮叫进来。薛姨妈便问小厮道:『你把大爷的事细说与我听听。』小厮道:『我那一天晚上听见大爷和二爷说的,把我唬糊涂了。』未知小厮说出什么话来,下回分解。